膠東乳娘

2021年03月04日10:38  來源:大眾日報
 
原標題:膠東乳娘

  膠東育兒所的孩子們。

  乳山育兒所尋親行,一排左三是福星(司曉星)。

  威海婦聯同志前去看望姜明真。

  一座座山喲一道道梁,山溝溝裡住著俺的娘,

  俺娘是那遮雨的傘,俺娘就是那擋風的牆……

  這是大型紅色呂劇《乳娘》中的唱段,劇目以真實歷史故事改編。抗戰期間,日寇鐵騎踏進膠東,燒殺搶掠。為支援抗日軍民,山東乳山創辦了膠東育兒所,在這些普普通通的山村裡,先后有300多名乳娘收養了八路軍1000多個孩子……

  在乳山的崖子鎮崖子村向西十余裡,有一座小山,不足200米高,東西走向,偏西的山梁上凸起一塊巨石,像鳳凰的頭一樣伸向天空。山上長滿了鬆樹、柞樹,每到秋季,柞樹變黃,鬆樹青綠,遠遠看去,真像一隻五彩鳳凰。人們叫它鳳凰山。

  鳳凰山的西面有一個小村,人們便稱它東鳳凰崖村。初春時節,我們一行來到這片紅色的土地,親身感受抗戰史上軍民生死與共、以命相助的人間大愛。

  

  1941年,膠東抗戰進入最艱苦的時期。

  日軍頻繁的大規模“掃蕩”,迫使八路軍隻能游擊作戰。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隊伍上不少婦女干部生了孩子無法帶養。為解除她們的后顧之憂,保証革命后代健康成長,膠東區黨委在乳山境內籌建了一處獨立的膠東育兒所,主要收養黨、政、軍干部子女及烈士遺孤。為了隱蔽,孩子隨乳娘分散在各村居住。

  深冬的夜裡,一陣陣寒風從屋頂上掠過,發出尖厲的呼叫。在一座普普通通的茅屋裡,昏黃的燈光下,年輕的姜明真望著好不容易才睡去的五個月大的兒子連生,心裡一陣酸楚。

  家裡除了幾筐地瓜干,再也找不出可以吃的東西了,孩子正是需要吃奶的時候,這奶水卻眼看就要回去了,往后可怎麼辦呀?

  寒風從窗縫吹進屋裡,吹得油燈頭晃晃悠悠,小屋裡忽明忽暗。忽然,“嘭嘭嘭”,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莫不是鬼子又進村了?姜明真一口吹滅了油燈,雙手攥緊了丈夫楊積珊的胳膊,屏住呼吸。

  “嘭嘭嘭”,隨著敲門聲,傳來低低的聲音:“明真,我是曲馮珍呀,快開門……”曲馮珍是村裡的青婦隊長,姜明真輕輕出了口氣。

  丈夫楊積珊走出去,開了街門,姜明真跟在后面。門一打開,曲馮珍趕緊閃進身來,她的身后還跟著村治保主任楊錫武和一位穿軍服的女同志,女同志懷裡抱著一個孩子。

  姜明真向門外瞅了一眼,門外站著兩名持槍的戰士。這會兒,姜明真心裡明白了大半。部隊上經常有剛剛出生的孩子,這些正待哺乳的嬰兒,無法跟隨隊伍到處輾轉,即使送到了育兒所,也需要哺乳期的婦女擔當乳娘,奶養孩子。所以,隻要是需要哺乳的孩子,都要在當地尋找一位乳娘。在當時的情況下,這是一項特殊的工作,帶孩子不但要吃苦,而且還有極大的風險。

  曲馮珍指著抱孩子的女同志對姜明真低聲說:“她是咱部隊上的人,馬上要上前線,這孩子才兩個月,就寄養在你這裡。”姜明真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把她們讓進屋裡。

  姜明真從那女戰士懷裡接過孩子,對她說:“八路軍同志,把孩子放在我這裡,你放一百個心,從今往后,這個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你就安心上前線吧,早日打敗日本鬼子,讓咱老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啊。”

  女戰士緊緊握著姜明真的手,臉上淚水扑簌簌滾落下來。姜明真懷裡那孩子像是感應到了母親的心情,哇哇地哭起來。

  姜明真抱緊孩子,慈祥地望著她。是個女孩,瘦得像個小貓一樣。她情不自禁地用手輕輕撫摸著孩子的小臉,哄道:“小寶貝兒,不哭了,不哭了,一會兒媽媽就給你喂奶,不哭了,啊。”

  臨出門,曲馮珍又回頭對姜明真說:“對了,這孩子叫福星,希望她能給你家帶來好運。”姜明真在心裡記住了“福星”這個名字,沖曲馮珍用力點了點頭。

  

  寒冬的陽光從鳳凰山的山頂上射過來,照進東鳳凰崖村,讓這個寂靜的小山村有了些許暖意。

  姜明真與丈夫楊積珊幾乎整夜未眠。一方面,黨組織這樣信任他們,把革命的后代交給他們來撫養,他們感到非常光榮。但另一方面,當前形勢是無比殘酷的,要付出巨大的辛苦,甚至需要付出生命,必須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備。

  現在,連生與福星並排著躺在炕上,都還在熟睡中。姜明真和楊積珊看看這個,再瞅瞅那個,滿心的愛憐。

  婆婆也湊過來,指著福星說:“你看這孩子,跟連生還真有些像,說他們是兄妹,真有人信。”端詳了一會兒,她又說:“隻可惜,這孩子也沒撈著啥好吃的,你看看,瘦成個啥樣了,唉……”

  楊積珊說:“本來奶水就不夠,這下又多出張嘴來,往后可怎麼辦啊?”

  姜明真瞅了楊積珊一眼,想想自己快要退回去了的奶水,也禁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不知是大人的說話聲驚動了孩子,還是他們已經睡足,兩個小家伙竟同時醒來,一齊哇哇大哭起來,這是他們肚子餓了的表示。

  姜明真抱起連生,剛要把奶頭塞進他的嘴裡,心裡卻猛然一緊,暗想,自己這是怎麼了,革命的后代在自家裡撫養,這種時候怎麼能先喂自己的孩子?

  她微微有些臉紅,趕緊放下連生,又抱起福星,把奶頭輕輕放進福星的嘴裡。福星立即止住了哭,貪婪地用力吮吸著。

  等到勉強把福星喂飽,姜明真才把干癟的乳頭送進連生嘴裡,連生拼命地吮吸,卻再也吮不出半點乳汁了。

  

  在姜明真為奶水的事急得團團轉的時候,還是婆婆想出了主意,她說,讓楊積珊到河裡撈幾條鯽魚,熬了湯,也許能把奶水催回來。

  楊積珊沒吱聲,跑到院子裡,找來一截鐵絲,彎成一個圓圈,套上一個麻線編制的網罩,再把它綁在一根長長的木棍上,一個小魚網就制成了。

  他記起,在離村五六裡遠的河邊,有一個水塘,夏天的時候,有人曾在那裡撈起過鯽魚。剛一出門,正遇上曲馮珍和村治保主任楊錫武朝他家走來,原來他們是要來了解一下家裡都有什麼困難。

  困難這不是明擺著嗎?沒奶水,怎麼養好孩子?曲馮珍跟楊錫武一商量,曲馮珍去屋裡看看姜明真和福星,楊錫武干脆直接和楊積珊一起去水塘撈鯽魚。

  一會兒的工夫,楊積珊和楊錫武就看到了那個水塘,上面結著堅實的冰。

  他們來到水塘邊,楊積珊從旁邊搬起一塊大石頭,高高地舉過頭頂,用力朝冰面上砸去。大石頭在冰面上砸出一個小坑,滾到一邊。楊錫武小心地踩著冰面走過去,也是將石頭高高地舉過頭頂,也是用力砸下去。

  就這樣,楊積珊和楊錫武輪番用大石頭砸向冰面。一陣忙碌之后,冰面終於被砸開一個大窟窿。

  楊積珊拿起那根綁有網罩的木棍,伸進冰窟窿,小心地探尋塘底,輕輕來回劃動著。過了好長時間,楊積珊將網罩提出水面,裡面竟然真的有兩條小鯽魚。楊積珊和楊錫武一陣驚喜,取了這兩條小魚,再次把網罩小心地伸進水裡。

  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共撈了六七條鯽魚,雖然都不大,可那畢竟是給姜明真催奶水的唯一希望啊!

  姜明真接連喝了幾天有濃濃土腥味的鯽魚湯,奶水果然比以前多了起來,一家人高興得不得了。這下,連生和福星都有救了。

  

  每次喂孩子,姜明真都是先喂福星,連生在一旁急得大哭,她就拿出一隻菱角讓連生玩,這一招往往很奏效,連生總是拿著那菱角親來摸去,不肯鬆手。

  姜明真老這樣“偏向”,漸漸地,兩個孩子就看出了差別,福星長得白白胖胖,而連生卻一天天瘦下去。

  同村的青年婦女肖國英、初連英,還有青婦隊長曲馮珍也都是乳娘,同樣領養著革命的后代。一有空,姜明真就跑到她們那裡,大家一起交流帶孩子的經驗,有什麼困難,大家也都互相幫助。

  那天,曲馮珍送給姜明真兩個雞蛋,說:“實在是再沒有了,你炒炒吧,讓孩子嘴上也沾點香味。”  曲馮珍走后,姜明真想了想,拿起一個雞蛋出去送給了肖國英。

  回來后,她就在灶裡生起火,往鍋裡滴了幾滴油,當油熱起來后,她把剩下的那個雞蛋打到鍋裡。一會兒的工夫,整個屋子裡就充滿了雞蛋餅的香味,誘得人流口水。炕上的兩個小家伙一定是受不了這香味的引誘,一齊哇哇地大哭。

  姜明真烙好雞蛋餅,用碗端到炕上,先抱起福星,用筷子夾了一小塊輕輕放進她的嘴裡。隻見福星的小嘴一張一合,吃得特別香甜。她又夾了一塊,一眨眼,福星又吞下去。姜明真又夾了第三塊、第四塊……

  當她還要再夾的時候,卻發現,碗裡隻剩一點渣渣了,而這時,連生還哭得正凶。姜明真的心裡真是有些愧疚了,她又拿起那隻菱角,塞進連生的小手裡,可連生還是哭個不止。

  姜明真在心裡對連生說:“孩子,你先受點委曲吧,等打敗了日本鬼子,把福星送到隊伍上,媽再好好對你。”

  由於形勢的變化,育兒所遷到離東鳳凰崖村七八裡遠的田家村,孩子要是生了病,就要走七八裡路去那裡看軍醫。

  而在那個年代,孩子生病又是常有的事,這也是乳娘們最擔心的。有天夜裡,福星就病得嚇人,渾身燒得燙人,小臉憋得通紅,隻“呼哧呼哧”地喘氣,怎麼叫她也不應聲。

  姜明真給福星沖燈草水喝,給她往頭上放濕毛巾,都沒有用。要是白天,她抱起福星就去田家村了,可這是晚上啊,丈夫又不在家,這可叫人怎麼辦?

  姜明真把眉頭一皺,對婆婆說:“媽,我抱著福星去田家村吧!”婆婆一驚:“那怎麼行,黑燈瞎火的,遇上狼……”婆婆沒敢說下去。在地上轉了幾圈后,姜明真還是一咬牙,抱起福星往外走去,婆婆從后面跟上來,送一根木棍讓她夾在腋下。

  外面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路,好在這條路姜明真非常熟悉,她完全是憑著感覺飛快地邁著步子。

  已經是春天了,路邊的樹和草都長起來,望過去是一塊一塊黑黑的奇形怪狀的影子,而這時,姜明真是什麼都不怕了。

  突然,前面出現一對藍瑩瑩的眼睛,在黑夜裡閃著瘆人的光。

  狼!姜明真覺得自己的頭發猛地豎起來,她立即停下來,又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她希望狼趕緊逃走。但是,狼卻向她逼過來。她完全是出於本能地一手抱緊福星,一手握緊木棍。腦子裡飛速地想:萬一狼扑上來,就趴在地上,用身子把福星護住,狼把自己吃了,福星就保住了。

  狼繼續逼過來,姜明真掄起木棍砸過去。狼愣了一下,又逼過來。姜明真大叫,這時身后忽然傳來楊錫武的喊聲:“明真,明真!”原來,是婆婆不放心,去叫開了楊錫武的門。

  狼終於逃走了,姜明真抱著福星順利地來到育兒所。姜明真在育兒所待了兩天,福星的病就完全好了。

  

  1942年,戰爭形勢更加殘酷了。

  3月和5月,日軍先后對膠東半島抗日根據地進行了兩次殘酷的大掃蕩。11月8日,日本駐華北方面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赴煙台召開作戰會議,決定發動一次更大規模的掃蕩,他們稱為“第三次魯東作戰”。

  那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來。突然,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人們頓時陷入一片慌亂。一會兒,幾個背槍的八路軍戰士跑進村裡,他們找到楊錫武和曲馮珍,告訴說,許世友司令員指揮的部隊剛剛與鬼子交上火,村裡的人要馬上組織轉移。

  這時,村裡已經亂了,人們有背包袱的,有挑著筐的,有抱著孩子的,潮水一樣向東面、南面的山夼裡涌去。叫聲、哭喊聲響成一片。大街上,帽子、鞋子、破筐、破簍子被風刮得到處都是。

  丈夫楊積珊參加了民兵,不在村裡。姜明真身上背著干糧,一手抱著連生,一手抱著福星,混在人群中。婆婆想給她抱一個,可她自己走路都困難了,哪裡還能抱得動?

  那時的姜明真每天都填不飽肚子,身體虛弱得厲害,沒走上幾步就一陣陣發暈,兩個孩子差點掉到地上。姜明真心裡一驚,額頭上出了一層虛汗。

  再往前走幾步,她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無法同時把兩個孩子抱在手中,聽著后面的槍聲越來越近了,這可如何是好?

  走過一個大草垛時,姜明真猶豫了一下,又猶豫了一下,終於把兩個孩子放到地上。她轉到大草垛的背面,在草垛上撕出一個小洞,將連生放進去,又用亂草堵住洞口。

  當她抱起福星時,聽到草洞裡連生哇哇的哭聲。姜明真抹一把淚,抱著福星,和婆婆一起快速跟上逃難的人群。

  姜明真和婆婆躲進一個矮小的石洞,她讓婆婆抱著福星坐在洞裡,她趕緊找來幾塊石頭堵住洞口。這時,鬼子還沒有追上來,遠處的山坡上還有在慌忙奔跑的人們。

  天空傳來嗡嗡的聲音,姜明真望過去,是鬼子的飛機飛過來了。飛機飛過對面的山梁,機槍突突地響著射向人們,有幾顆炸彈扔下來,震得整個山都在晃動。

  姜明真耳邊一直在回響著連生的哭聲。突然,她發了瘋似的向山下跑去,一直跑到那個大草垛前,撕開草洞,抱出仍在哭著的連生,往山上猛跑。

  飛機又飛回來了,從姜明真的頭頂上掠過,一梭子彈射下來,路邊的沙石被打得四處亂崩。姜明真知道,每次給一個孩子喂奶時,另一個孩子都會急得大哭,這樣的時刻,不敢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起,哭聲會把鬼子招來。

  慌亂中,她把連生藏進另一個小石洞,這裡離福星所在的那個石洞不遠。她藏好連生,剛返回到福星身邊,鬼子的轟炸又開始了,轟隆隆的巨響連成一片。一會兒,就聽到從空中噼裡啪啦地落下許多碎石,有的石塊還崩進洞裡。

  對面那個石洞裡傳出連生的哭聲,一聲聲都讓姜明真撕心裂肺。透過石縫向對面的山坡上望過去,能清楚地看到持著長槍搜山的鬼子兵,甚至還能聽到他們嗚裡哇啦地喊著什麼。

  婆婆幾次想跑出去將連生抱回,都被姜明真死死地扯住。她知道,如果此時出去,極有可能暴露目標,后果不堪設想。

  一會兒,山坡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還有日本鬼子的說話聲,姜明真的心提到嗓子眼裡,連喘氣都不敢用力。她把福星緊緊捂在懷裡,以防她哭出聲來。她還擔心對面石洞裡的連生,一遍遍在心裡祈禱:連生別哭,連生千萬別哭!

  直到太陽西下的時候,外面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了,人們才大著膽子小小心心地從各個隱蔽處走出來,發現鬼子是真的撤走了。

  姜明真跑出去,扒開那個被碎石堵住的洞口。因為孩子在洞裡爬來爬去,手腳被石頭磨得鮮血淋漓,嘴上沾滿了泥土和鮮血,肚子脹得像個小鼓,他再也哭不出聲音來了。

  婆婆也趕過來,兩人一起搖著,喊著:“連生,連生……”

  半天,連生微微地睜開眼,看了一眼姜明真,在嗓子眼裡微弱地叫了一聲:“媽媽……”

  姜明真憑做母親的敏感感覺到,連生的兩隻小胳膊微微地動了一下,她意識到,這是孩子想抱一下媽媽。可是,孩子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力氣了,只是又張了一下小嘴,沒發出任何聲音,就無力地把頭偏向一邊。才剛剛一周歲多一點的連生輕輕地閉上眼,永遠地停止了呼吸。

  這天,直到深夜,姜明真一直抱著連生不肯放下。

  她不相信自己的連生會這樣死去,過一會兒,她搖一搖,希望連生會動一動。再過一會兒,她親一親連生的臉蛋,幻想著連生會再一次喊她一聲“媽媽”。

  半夜了,天地一片寧靜,東鳳凰崖村像死了一樣沉寂。姜明真抱著連生來到院子裡,她一直走到院子中央,面向北,慢慢地雙膝跪地。她聽人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求老天爺是最靈驗的。

  姜明真抱著連生,無比虔誠地跪著,仰面對著蒼天:“蒼天啊,求求你,讓我的連生活過來吧!蒼天啊,讓我的連生活過來吧……”

  

  姜明真失去了連生,大病一場,頭發一綹一綹地往下掉,幾天的時間就像老了十歲。她時常拿著連生喜歡玩的那隻菱角,一看就是半天。

  好在福星一天比一天大了,會脆生生地喊姜明真“媽媽”,越來越討人喜歡,慢慢地,姜明真就把所有的感情都傾注到福星的身上。

  東鳳凰崖村是膠東第一個婦女抗日救國會成立的地方,群眾基礎較好,村裡還設有膠東軍區第三兵工廠,為抗日前線生產了大批武器彈藥。

  隻要一有空,姜明真就帶上福星,來到兵工廠,和肖國英、初連英她們一起,幫著推石碾、裝炸藥。她說:“日本鬼子奪走了我們多少人的生命,我們要為抗日前線多出一份力,早些將他們趕走,早些過上好日子。”

  傍晚,干完兵工廠的活,姜明真領著福星回家,小福星能一蹦一跳地跟在姜明真后面走路了,西山頂上那紅紅的太陽將福星的影子映得長長的。

  姜明真來到河邊的一塊大石頭旁,蹲下身薅幾棵野菜。福星跑過來,緊扯著姜明真的衣襟:“媽媽別掉河裡,福星保護媽媽。”

  姜明真心裡一陣溫暖,愛憐地拍拍福星的肩:“我家福星能保護媽媽了,媽媽有福了。”

  “媽抱。”小福星開始撒嬌了。姜明真抱起福星,福星雙手摟住姜明真的脖子,小嘴貼在姜明真的臉上,貪婪地親著。

  姜明真幸福地閉上眼:“福星,永遠也不要離開媽媽,好嗎?”

  “不離,不離。”

  “福星,要永遠和媽媽在一起,好嗎?”

  “一起,一起。”

  

  日本鬼子終於投降了,人們歡天喜地。

  舒心的日子過得就是快,轉眼又是一年的春天。山坡上的小草變綠了,點綴著一朵一朵彩色的小花。河邊的柳樹發了新芽,幾隻小鳥在枝上跳來跳去。

  福星已經四周歲了,聰明伶俐,小嘴像抹了蜜一樣甜,她就像姜明真的影子,走到哪裡都落不下。

  姜明真也是一時也離不了福星,福星到河裡洗洗腳,她要跟著﹔福星去茅房,她要在外面等著﹔福星與鄰居的小伙伴玩,隔不上一小會兒,她就要去看看﹔晚上福星不進她的被窩,她就睡不著覺。

  曲馮珍不止一次地說她:“你是真把福星當成自己的親閨女了,有一天部隊上要來人把福星領走,看你怎麼辦?”

  雖然姜明真知道這是一句玩笑話,可她每次都會在心裡一愣:要真的那樣,我可怎麼活呀?好在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平平穩穩地過去了。

  終於,有一天,曲馮珍嚴肅地對姜明真說:“隊伍上真的來人了,福星的母親可能明天就要來村裡了。”姜明真一聽,臉色馬上變了,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一夜,姜明真與丈夫又是一夜沒睡,他們望著進入甜蜜夢鄉的小福星,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

  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曲馮珍把一位穿軍裝的女同志領進了家門。兩人相見的那一剎那,雙方都愣住了。是姜明真顯得太蒼老?是女軍人變得更威武?

  “嫂子,我的恩人……”女軍人上前緊緊地抱著姜明真,一語未了,淚如雨下。

  福星不認識自己的媽媽,愣愣地看著眼前這位英俊的女軍人。

  通向村外的小路兩旁,綠柳依依。姜明真、福星的媽媽、福星三個人緩緩地向前走著。

  姜明真的腳步那樣深重,今天,她的心碎了。忽然,福星指著路旁不遠處的一叢荒草,對著姜明真說:“媽媽,哥哥墳。”

  姜明真臉上的表情立即僵硬,兩行淚“唰”的滾落下來。福星的媽媽猛然一愣,馬上又明白了一切,進村時她已得知,那裡埋著的是姜明真的親生兒子,叫連生,那年為了保護福星,他……

  福星的媽媽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在連生的墳上,哭道:“連生,是阿姨害了你,阿姨對不住你啊……”忽然,福星的媽媽拉起姜明真的手:“嫂子,福星我不要了,就讓她做你的親閨女吧。”

  姜明真抱緊了福星的媽媽,嗚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久,姜明真止住哭,擦干淚,扯起福星的小手,把它堅定地放到福星媽媽的手裡:“福星,這是你的親媽,跟媽媽走吧,跟媽媽走吧。”

  福星的媽媽拉著福星一起,扑通,跪在姜明真面前,聲淚俱下地:“嫂子,如果有來生,我當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一陣山風呼嘯而過。

  福星的媽媽抱著福星走,福星不肯與姜明真離開,在媽媽懷裡哭喊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姜明真靜靜地站在原地,不眨眼地望著福星,直到她們的身影消失在遠處的山梁。好久好久,姜明真就這樣站著,望著遠處的山梁,望著遠處的天際。

  

  1955年,膠東育兒所在完成了歷史使命后解散。當年出於保密的原因,乳兒們使用的多是乳名和化名,再加上當地一些變遷,乳娘和乳兒失去了聯系。

  在乳山市黨史研究中心宣教科的工作人員厲鴿的講述中,我們知道了當年的福星,現在叫司曉星,生活在聊城,乳山和膠東育兒所是她一輩子的心結,經常挂在嘴邊。她的身邊總放著一個收拾好的箱子,裡面裝著當年育兒所的老照片、老資料,隨時准備出發去尋找自己的根,但因為線索少、年代久遠,多次尋訪無果。

  2007年,當她終於有了確切消息,得知姜明真就是舍棄親生骨肉養育自己的乳娘后,在女兒的陪同下,馬不停蹄地趕到了崖子鎮,在一個大風之夜,敲開了姜明真家的門。但遺憾的是,彼時姜明真已經去世。姜明真的兒子告訴司曉星,母親一直沒有忘記她,經常念叨她的名字。前幾年家裡蓋了新房,讓老人搬過去住,但老人遲遲不肯過去,她說,“我要等福星回來,我怕搬走了,福星找不到回家的路”。聽到這話,司曉星痛哭不止:“我欠娘一條命啊!娘用自己的骨肉救了我,我卻沒有盡一點孝……”

  2016年6月29日,已經頭發花白的司曉星又一次來到崖子鎮,在膠東育兒所舊址內姜明真的照片前久久佇立,飽含熱淚地說:“感謝我的乳娘姜明真,感謝在育兒所照顧過我的阿姨們。沒有你們的精心照料,就沒有我的今天,謝謝你們。”

  那次臨行前,司曉星拉著前來送行的市領導的手,聲音顫抖地說:“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當年撫養我們的乳娘,不僅僅是我們個人生命的乳娘,她們更是我們革命勝利的乳娘,正是我們有了千千萬萬個乳娘,才將革命哺育成功!”(王 昆 林 琳 管水鎖 李振華)

(責編:劉穎婕、邢曼華)

推薦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