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至為何要寫《杜甫傳》?

2021年04月25日09:28  來源:中國山東網
 
原標題:馮至為何要寫《杜甫傳》?

  1987年,在答復《華夏詩報》編輯部提問時,馮至講,對我影響最大的詩人和詩作是:杜甫、歌德、裡爾克。

  從1937年南下途中反復閱讀日本人編的《杜工部選集》引起的心靈共振和吸引,到1942年6月在昆明購得仇注杜詩,細讀后產生想寫一本傳記念頭,再到1947年開始寫作,可以說,馮至在經歷上、精神上、思想上、學養上已做了較長一個階段的准備與積累。

  關於《杜甫傳》寫作過程,馮至是這樣敘述的: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同濟大學內遷,我隨校輾轉金華、贛縣、昆明,一路上備極艱辛。從南昌坐小船到贛縣,走了七八天,當時手頭正帶了一部日本版的《杜工部選集》,一路讀著,愈讀愈有味兒,自己正在流亡中,對杜詩中“東胡反未已,臣甫憤所切”一類詩句,體味彌深,很覺親切。后來到了昆明,在西南聯合大學教德文,課余之暇,頗留意於中國文學。有一天在書肆偶得仇注杜詩,又從頭至尾細讀,從此形成了自己對杜甫的一些看法。當時我想,在歐洲即使是二三流作家也都有人給他們作傳,中國卻連大文豪都無較詳細的傳記,實在太遺憾了。

  蕭統的《陶淵明傳》、元稹的《杜子美墓志銘》、新舊《唐書》中有關李、杜等的記載,都過於簡略了,為此決意給杜甫作傳。由於條件的限制,不可能全副精力來做這件事,所以我的准備工作用去了四五年時間。我首先做杜詩卡片,按內容分門別類編排,如政治見解、朋友交往、鳥獸虫魚等等。同時對唐代政治經濟、典章制度、思想文化諸方面的發展沿革,也作了必要的了解,國內學者如陳寅恪等的有關著作,也都讀了。另外,對杜甫同時代詩人李白、王維等的生平、思想、創作情況,也有了基本的掌握。在這樣的基礎上,我才開始寫《杜甫傳》,那已經是1947年的事了。

  1946年7月,馮至回到北平,任教北京大學西語系,經過一段時間的准備后,開始了《杜甫傳》的正式寫作。

  1951年1月至6月,馮至以《愛國詩人杜甫傳》的總名,在《新觀察》上連載了12期,題目分別是:一、童年;二、吳越與齊趙的漫游;三、與李白的會合;四、長安十年;五、戰亂中的流亡生活;六、侍奉皇帝與走向人民;七、隴右的邊警與艱險的山川;八、成都草堂;九、再度流亡;十、幕府生活;十一、夔府孤城;十二、悲劇的結局。

  杜甫之於馮至到底發生了什麼,馮至的《杜甫傳》到底賦予杜甫怎樣新的意義,應從更寬闊的背景上——包括個人的時代的多方面來把握《杜甫傳》的價值和意義。

  其一,它是一部整體性均衡之作。

  馮至寫《杜甫傳》時,沒有同時代人對杜甫的記載,沒有日記、信札可以參照,雖然查閱了大量史料,但這些史料在准確性上難以令人信服,比如,新舊《唐書》中關於杜甫的本傳,不及兩千字,馮至發現竟有十幾處錯誤。這給馮至帶來了不少困難,詩人隻有在這方面“斷念”,轉而將目光投向杜甫作品本身。

  關於詩的研究,中國古代多注重考據、注釋、欣賞三方面,缺乏將詩人與作品聯系起來通盤研究的傳統,在這種情況下,馮至堅持從詩出發,以杜解杜,系統地歸納綜合,希望開拓一條詩人傳記寫作的新路徑:

  這詩人的人格是怎樣養成的,他承受了什麼傳統,有過怎樣的學習,在他的生活裡有過什麼經驗,致使他、而不是另一個人,寫出這樣的作品?這些,往往藏匿在作品的后面,形成一個秘密,有時透露出一道微光,有時使人難於尋找線索。這秘密像是自然的秘密一樣,自然科學者怎樣努力闡明自然,文學研究者就應該怎樣努力於揭開這個帷幕。

  把一個詩人的作品當作一個整個的有機體來研究,把詩人的生活作一個詳細的敘述,一方面幫助人更深一層了解作品,另一方面——如果這研究者的心和筆都是同樣精細而有力——使人縱使不讀作品,面前也會呈現出一個詩人的圖像。

  《杜甫傳》實際上就是以杜詩為依據,將杜甫的作品當成一個整體來研究的。馮至堅持將時代背景與詩人產生、現實生活與個人生活、詩人的政治熱情與藝術追求、客觀的敘述與主觀的分析有機統一起來,可以說完整呈現了一個古代優秀愛國詩人的生活場景和風格畫像。

  馮至認為,杜甫從早年到晚年的詩作、憂國憂民的積極精神是首尾一致的,從《望岳》到《登岳陽樓》的自然風景詩篇,從《兵車行》到《歲晏行》的歷史實景再現,從“致君堯舜上”到“落日心猶壯”的個人情志抒懷,在馮至眼中,盡管心情、境界、旋律不一,但其憂國憂民的積極精神是貫穿始終,情懷如一的。

  其二,“人民性”與個人的承擔執著。

  馮至的《杜甫傳》是寫於特殊年代的一件特殊作品——國家和民族處在重大轉折關頭的時代背景,個體應當有怎樣的思考、承擔與執著?所以研究《杜甫傳》的意義和價值,不應隻把它放在學術評價的背景上進行。

  在馮至眼中,“杜甫是一個政治性很強的詩人”,可以說杜甫的詩體現了詩與現實的社會政治及自由倫常的密切結合,體現了杜甫作為一個詩人由個人抒情敘事向“人民喉舌”的演變軌跡:

  他(杜甫)怎樣從炫耀自己的家族轉到愛祖國,從抒寫個人的情感轉到反映人民的生活;他怎樣超越了他的階級的局限體驗到被統治、被剝削的人民的災難,並因此使唐代的詩歌得到巨大的發展,這中間他經過了不少艱苦的過程和矛盾。這部傳記要試驗著述說他在他的生活裡經歷的那些過程和矛盾。

  可以說馮至做到了。從早期《壯游》《望岳》體現的對國家對人民的熱情,到長安10年求仕失敗后接觸社會的思考,到《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人愛祖國、愛人民的精神越來越強烈,馮至將他對時代的思考和認識,將他10多年來沉郁、積澱的情思,注入進對杜甫的理解和闡發中去,使傳記生動而具有個性。

  到了“三吏”“三別”,則更深刻表達了詩人愛人民與愛祖國的深情,愛人民與愛祖國的矛盾,以及個人在國家、群體苦難中的承擔與執著。《新安吏》《新婚別》可以看出詩人的兩難矛盾,雖然參戰是被迫的,但參戰也是個人的承擔:

  送行勿泣血,

  仆射如父兄。

  勿為新婚念,

  努力事戎行。

  體現了杜甫擺脫個人主義的擔負與執著,以及體驗苦難,承擔苦難的精神。這是一種理性的自覺:

  他堅持他的性格,堅持他的道路,在他深深地意識到“吾道竟何之”,“處處是窮途”時,則寧願自甘賤役,寧願把自己看成零,看成無,——但是從這個零、這個無裡邊在20年的時間內創造出驚人的偉大。在這裡,馮至真正實現了一個詩人由個人向“人民詩人”的真正跨越。

  其實這也是馮至需要從杜詩中挖掘的思想資源。在馮至看來,杜甫的詩不僅屬於他那個時代,也屬於身處的這個時代;杜甫不僅是唐代人民的喉舌,並且也是現代人民的喉舌。

  其三,精神探索的新階段。

  接觸並闡釋杜甫,可以看作是馮至精神成年的象征。關於杜甫是“人民喉舌”,關於杜甫“沒有洒脫,隻有執著”的精神,正是馮至給杜甫作為一個偉大詩人的畫像。這是一個逐漸接觸並感知的過程。

  經歷了不平凡的年華歷練,經歷了戰爭與國家的觀察與思考,經歷了從唐宋詩詞、德國浪漫主義到裡爾克到歌德、杜甫的蛻變,馮至實現了思想上新的超越。馮至在這一過程的隱忍與掙扎、失落與堅定以及再次自我否定的精神,顯示了思想的力量,代表了內省型知識分子在面對國家面對時代時的態度。可以說,這是一次新的自我否定,特別是關於杜甫人民喉舌的觀念,作為一個馮至性格、心理、觀念的新的因素,影響了他后半生的生活與創作。

  可以說,接觸杜詩並闡釋杜詩的過程,是馮至不斷將自己融入群體、融入社會、融入時代的過程,體現了以一己之心、一己之力融入人民洪流的過程,體現了馮至由青年到成人的轉變。

  (作者:王邵軍 本文來源於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生命的思與詩——馮至的人生與創作》,因篇幅限制,有所刪減。)

(責編:劉穎婕、邢曼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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