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 | 輪椅上的媽媽

2020年06月27日08:42  來源:東岳客
 
原標題:人世間 | 輪椅上的媽媽

媽媽坐在輪椅上,目光呆滯,神情木然。

“媽媽!”我俯身叫她。

“你叫我媽媽?”她吶吶地。

“你是我媽媽,我是你兒子啊!”

“你是我兒子?”呆滯的目光中,閃出一絲驚異,“我有兒子?”

1生死戀情

2017年10月8日下午4時,那是媽媽人生的一道分界線。之后,她永遠失去了健康。

那天下午,爸爸要上廁所,媽媽急忙攙扶。爸爸一個踉蹌,身體失去平衡,整個身體壓向媽媽。媽媽腦袋重重撞在門框上,頓時氣絕,無聲無息。

媽媽摔傷前幾天

救護車淒厲呼嘯,我送媽媽到浙江人民醫院。經檢查,媽媽顱內出血,醫生建議轉院。情急中,我給邵逸夫醫院眼科主任姚玉峰打電話求援,姚醫師馬上聯系神經外科。救護車載著媽媽,送到邵逸夫醫院下沙院區。值班醫師牛煥江接診后,立即搶救。媽媽起死回生,住進重症監護室。

當晚,姚醫師趕來探望,直到牛醫師說媽媽已暫時脫離危險,他才離開。

顱內出血點很深,媽媽已88歲,因年紀太大,無法手術,隻能保守治療。住院期間,媽媽三次病危,幸虧神經外科主任王義榮和牛醫師傾力救治。邵逸夫醫院醫生護士精湛的技術,加上良好的服務,讓我們全家感激不盡。

三個月后,媽媽出院,住進隨園嘉樹養老院護理院,作康復治療。

從此,媽媽開始輪椅生涯,再也不能行走了。

出院后,媽媽的腦子時好時壞,意識模糊時,連親人都不認識了。

“你爸爸是誰?”一次,媽媽竟這樣問我,“他長什麼樣子?我怎麼記不得了呢?”

可憐的媽媽,幸虧她記不得,不然,她會痛不欲生!

爸爸在媽媽摔傷后8個月去世。我們對她隱瞞消息,沒讓她見爸爸最后一面。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我們擔心,這樣沉重的打擊,媽媽無法承受。

媽媽摔傷住院期間,一天腦子清醒后,問我:“為什麼你爸爸不來看我?”

其實,爸爸頭天剛來看過她,只是她沒記住。

那天,她腦子特別清醒,她向我透露一個驚人信息:他倆有個生死約定,一個走了,另一個將盡快結束生命以免痛苦!

聞此,我大慟!父母摯愛一生,不能同生,卻相約同死!這樣的感情,世上少有啊!

我陪父母在廈門

父母相濡以沫,相親相愛攜手近70年,他們的婚姻是美滿的。正因為他們感情太深,任何一方離去,活著的一方都無法接受。因此,爸爸去世后,我們商定,永遠向媽媽隱瞞。

前排從左到右:大姑,媽媽,小姑,大嬸

后排從左到右:二叔,小叔,大叔,爸爸,小姑父

媽媽出院后一段時間,腦子比較清醒,常問起:“你爸爸去哪裡了?”我們隻能騙她:爸爸患肺病住院,隔離治療。爸爸年輕時,曾得過肺病,媽媽對此印象深刻。開始時她相信,時間一長,她還是懷疑。客廳裡有個條幅,是爸爸友人送的,她常常盯著看。有一次,她指著條幅上的“贈葉老先生”問:“這個葉老先生,現在哪裡?怎麼我都見不著了?”我們隻好瞞她:“生病住院了。”“我們去看看他吧!”“傳染病,不讓探視。”“你們都在騙我!”她哭了。

為了不使她觸景生情,我們隻好把所有爸爸的印記都移走。

沒有我的全家福

文革期間,舅舅被造反派殺害,我們一直瞞著外婆。現在,我們卻要對媽媽隱瞞爸爸的死訊,並且要永遠瞞下去!

問了幾次,哭了幾次,媽媽再不提起。難道她猜到了?我們不敢問,故意裝糊涂。從那以后,媽媽每日枯坐,不言不語。我們百般引導,希望她開口說話,但她卻堅守緘默。

也許,她要把悲傷埋在心底?這個蓋子,我們沒有勇氣揭開。

2苦難歲月

媽媽出生在浙南小城一大戶人家,外公重男輕女,媽媽隻讀到初小就輟學了,雖只是初通文墨,一筆鋼筆字卻很娟秀。

媽媽個性柔弱善良,逆來順受,與人為善,是典型的賢妻良母,處事謹小慎微,一生從未與人爭吵,但在人生關鍵時刻,卻表現得極為堅強、極有主見。

在認識爸爸前,媽媽已由父母做主,與同城一望族之子訂婚。與爸爸相戀后,她背著父母,在當地報紙刊登脫離婚約啟事,在小城轟動一時。爸爸是個窮書生,又來自山村,與媽媽家門不當、戶不對。外公得知后,暴跳如雷,卻犟不過女兒,最終隻好讓步。媽媽小學肄業,爸爸卻是大學老師,學歷上的懸殊,並不妨礙他們的愛情,兩人相濡以沫,歷70余年感情不衰。

媽媽並不知道,愛情的勝利,卻難擺脫人生的災難,為此代價慘重。事實上,她選擇了爸爸,就等於選擇了畢生的苦難。

1957年,爸爸在反右中蒙難,成為杭州大學中文系兩個極右之一,被遣送回鄉監督勞動。爸爸6兄妹,竟有3個右派:大叔是地區醫院醫生,因為有技術,得以留在醫院接受改造﹔二叔是教師,與爸爸一樣被遣送回村監督勞動。一門三右派,成為當地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爸爸遭遣送回鄉,媽媽面臨抉擇:要麼與爸爸離婚,留杭州工作,可保安定生活﹔要麼與爸爸一起下鄉,等待她的隻有苦難。媽媽像蘇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一樣,毫不猶豫選擇以身韜火,毅然赴難,與爸爸一起回到故鄉。我們全家被遣送回原籍。那年,我4歲,弟弟2歲,皆懵懂無知。叔叔挑著籮筐,到車站接我們。籮筐裡,一頭坐著我,一頭坐著弟弟。

老家后門

媽媽這一義舉救了爸爸。爸爸性格剛烈,寧折不彎,回鄉后備受欺凌,精神上受盡屈辱,物質上面臨絕境,斷糧而幾乎餓死。爸爸心灰意冷,萌生自殺念頭,是媽媽的愛,給了他活下去的勇氣。媽媽的堅強和偉大,成就了我們這個家。沒有媽媽,就沒有爸爸,我們弟兄仨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此時,恰逢我國陷入大飢荒,慘絕人寰。村裡人多地少,糧食困難,爸爸手無縛雞之力,不擅農活。當時,一個壯勞力每天10分工分,折合人民幣不到2角,而爸爸隻有4分,一天勞動所得僅幾分錢,養活自己尚且困難,哪裡還養得起城裡長大的妻子和3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爸爸瘦弱的肩頭,怎能擔得起如此的沉重?

隨著大飢荒的蔓延,我們家很快陷入絕境——斷糧了。奶奶、爸爸都得了浮腫病,爸爸的小腿腫得發亮,用手一按,就是一個深深的手指印,久久難以復位,我記得,有一次爸爸昏倒后,村衛生所的陸醫師來看病,他同樣是因為右派而下放到我們村的。陸醫師嘆息著,開的藥方是:5斤米糠。當時,米糠也是配給供應的。

媽媽帶我們,四處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撿菜葉,拾稻穗。撿得最多的,是紅薯收獲后掉在地上的薯葉,已經干枯發黑,連豬也不吃。我們撿回來后,先在水中浸泡,作為主食吃。

那是最黑暗的一段時光,媽媽忍辱負重,拉扯著這個家。爸爸因大隊干部的羞辱欺凌而抗爭時,媽媽不得不忍氣吞聲去修補關系。她用自己瘦弱的肩,扛著我們這個家,走向渺茫的明天。在那段艱難的歲月裡,凡是需要去求大隊干部的事,幾乎都是她出面。她把白眼和屈辱藏在心底,絕不向爸爸表露絲毫。

媽媽的好心,在村裡出了名。孩子們喜歡她,因為她仁慈﹔村婦喜歡她,因為她特別體貼助人﹔村民頭疼腦熱、皮肉損傷都會找她,她給他們藥,為他們包扎傷口。媽媽特別寬容,就在我們窮途末路時,鄰居將爸爸唯一的御冬大衣偷走,改成孩子的衣服,竟公然穿出來,媽媽沒去追究,採取了寬容。就是這個鄰居女人,一次誤食有毒食物,命懸一線,媽媽幫她催吐,救了她一命。

 

1960年,是我們最難捱的一年,爸爸一次次因飢餓昏倒田頭。政治上的歧視和迫害,生活上陷入絕境,讓倔強的爸爸絕望了,同媽媽商量,准備一起自殺。

生死關頭,媽媽冷靜而堅強。她對爸爸說:我們死了,一了百了,3個兒子怎麼辦?難道讓他們和我們一起死?

在媽媽勸阻下,爸爸最終放棄自殺念頭。

為了活命,父母決定把弟弟送給鄰村遠親。當親戚准備帶走弟弟時,媽媽后悔了,緊緊抱住弟弟,淚流滿面:“要死,我們一家死在一起!”

為了活下去,媽媽竭盡所能,和爸爸一起上山下地,為爸爸分擔繁重的體力活。一個在城市長大的嬌小姐,終於淪為徹頭徹尾的農婦。她把能吃的東西,都省下來給我們吃,最終自己卻病倒了,患上嚴重的肺結核,被縣城醫生宣布不治。

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日子,爸爸用一輛大板車,把媽媽從縣醫院拉回鄉下。到家時,媽媽已命若游絲。我們哭了,從不掉淚的爸爸,也忍不住哭了。

媽媽要死的消息,於我無異於晴天霹靂。那時,我對死的概念還很模糊,人怎麼會死?我想,隻要我守在媽媽身邊,拉著她的手,抱著她,不讓她死,她就死不了!從那時起,我就經常守在媽媽的床邊,我不能讓她死!

那時,我隻有六七歲,深知失去媽媽意味著什麼。我開始自覺承擔起家務,洗衣做飯,空了便陪著媽媽,拉著她的手,親親她,感到無比幸福。

叔叔和舅舅都是醫生,他們給媽媽送來治療肺病的良藥雷米封,但他們都認為,媽媽的病因是嚴重缺乏營養,隻要有足夠營養,就能活下來。可她連肚子都吃不飽,還奢談什麼營養呢?

對我們的遭遇,許多村民很同情,善良的鄉親伸出援手。一天,同宗的梅狗叔送來2隻剛出生的狗崽,說狗崽能治癆病,讓媽媽宰了燉湯。媽媽菩薩心腸,哪裡下得了手!梅狗叔嗔怪道:“是人命金貴還是狗命金貴?”他回家宰了狗豈,燉好湯送給媽媽喝。媽媽吃下去后,竟奇跡般好起來了!

要讓媽媽好起來!要讓她吃東西!農村有什麼能吃呢?我們弟兄瞄向了村前小溪——那裡有魚蝦。

苦難迫使我們學會活命的技能,我們弟兄很快學會徒手捕魚。小溪裡的魚很多,“犟頭”(白條)、汪刺兒、鯽魚、石斑魚、紅肚子魚,我特別喜歡捉紅肚子魚,這種魚膽小羞澀,拿竹竿一趕,它們就躲進石頭底下,用手去摸,一抓一個准。我每天都能捕幾條魚,給媽媽補充營養。

我們還去溪岸沙地挖胡蔥、馬頭蘭等野菜。山上有野生草莓、野生獼猴桃,杜鵑花也能吃,去掉花蕊直接入口,酸酸的,別有一番味道。我二叔在村裡被認為是最野蠻的人,他吃青蛙、老鼠,還吃蛇。那時,隻要能吃的東西,我們都拿來吃了。一次,村民在水埠頭洗帶魚,留下一堆爛魚腸子。我和哥哥偷偷撿來,回家蒸了吃。那種美味,至今記憶猶新!

大飢荒終於過去,媽媽也躲過死神的追逐,漸漸康復。

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久病初愈的媽媽,帶我去尤溪鎮趕集買小豬,我興奮極了。那時,農村集市開始恢復生機,食物也多起來,熱騰騰的餛飩面條,散發著誘人香味的肉包子,這些食品不斷刺激著我的食欲,我不住地咽口水。

媽媽注意到我飢餓的目光,在幾個食物攤前猶豫,終於在一個柿子攤前停住。

“柿子怎麼賣?”媽媽問。

我心跳加劇,但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們從小沒吃零食的習慣。

“1角3個。”

媽媽掏出1毛錢,買了3個,遞給我一個:“吃吧。”

幾乎來不及咀嚼,我囫圇將柿子吞下。

接著,媽媽遞給我第二個。我猶豫了一下,誘惑終於戰勝理性,我又吃了。至此,我才辨出柿子的滋味:甜!

當媽媽把第三個柿子遞給我時,一種深深的感動,伴隨著自責襲上心頭。我不能太自私,這最后一個,無論如何得讓媽媽吃。

“吃吧,吃了我們就回去。”媽媽催促。

“你吃,媽媽你吃!”我推讓。

“我胃不好,不能吃柿子,你吃吧!”柿子性寒,不適合有胃病的人吃。這條理由給了我勇氣,我終於接過柿子,又狼吞虎咽吃下了。

母親對子女的愛,永遠是無私的,這也是母愛偉大之處。

1965年,爸爸右派“摘帽”,回到杭州大學工作,媽媽和我們弟兄仨仍留在農村。

1979年,爸爸右派平反,落實政策,媽媽這才回到爸爸身邊,我們仍在村裡,成了地地道道的農民。

臨海行

廈門行

     3寂寞晚年

媽媽回到杭州后,沒有工作,成了家庭主婦。她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服侍爸爸、料理家務上。爸爸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生活上什麼都不管。

我們兄弟仨通過自己努力,先后回到杭州,都有了不錯的工作。

而此時的媽媽,卻陷入另一種困境:寂寞。

媽媽與我的堂姐、堂妹

媽媽性格開朗,話多,卻缺少聽眾。我們忙忙碌碌,很少空下來聽她說話。摔傷后,我們輪流看護她,她興高採烈,居然說:“哎呀,我這一跤摔得值了!”

媽媽有時還很幽默。摔傷后,隻能借助助步器短距離行走。一次,她扶著助步器行走時,忽然說:“別人兩隻腳,我六隻腳!”

“六隻腳”的媽媽,對兒女更加依戀了。

“你要去哪裡?”每次見我背起背包准備離開,她就會一臉驚恐,滿臉的無助和無望。

媽媽變得越來越離不開兒子了。

一天,護工有事離開,我陪護媽媽過夜,就睡在媽媽身邊。夜半,媽媽的手伸進我被窩,問:“你是誰?”

60多年來,這是第一次和媽媽一起睡。我在黑暗中睜著眼睛,聽著媽媽的輕鼾,任淚水無聲流淌。人生苦短,幼時離開媽媽的恐慌,至今還銘刻在心,一眨眼,媽媽已步入黃昏,我早已兩鬢染雪,當上爺爺了!

記得有弟弟后,我不得不離開媽媽,跟奶奶睡,我由恐慌而傷心,由傷心而妒忌,由妒忌而憤懣,憤憤不平了很長時間。

我從小依戀媽媽,一旦視野裡不見媽媽,就會感到恐慌。

一天,媽媽回城裡的外婆家,我非常恐慌,似乎世界末日到了。我把媽媽送到村頭,看著媽媽的身影消失在村前一片綠色中,開始失神落魄,六神五主,惶惶然不知該干些什麼。在等待媽媽回來的時間裡,我想著該為媽媽做些什麼。猛然想起,媽媽喜歡南瓜子,我就把南瓜子炒好,一顆顆剝出來,把南瓜子仁留給媽媽。晚上,我被子蒙頭,希望盡快進入夢鄉,度過這難捱的一夜。

對媽媽的依戀,貫穿著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常常是當她從地裡回來一個人在房間時,我就會去抱她、親她,用腦袋頂著她的心窩陀螺似地轉著,似乎隻有鑽進媽媽的心裡,融入她的骨肉,才能表達對她的愛。

晚年的媽媽是寂寞的,而我們卻沒有引起重視。

爸爸事業心極強,22年右派生涯,使他的大好年華無端空耗。平反后,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上。落實政策前,他被杭大地理系名教授陳橋驛調去,從事英語教學和翻譯工作。陳先生為爸爸提供了展現才華的平台和機會,他介紹了多部國外地理學名著讓爸爸翻譯,陳先生於爸爸有知遇之恩,對陳先生布置的任務,爸爸總是盡最大努力去完成。從此,爸爸開始了他在學術上最緊張的階段,沒有節假日,沒有8小時,幾乎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工作上,沒日沒夜伏案工作,一放下碗筷就坐在書桌前。上世紀90年代初,爸爸就學會了電腦,開始用電腦翻譯,一直到他95歲去世,工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也正因此,他在1980年后,共完成著作和譯著近20部,如美國地理學名著《中華帝國晚期城市》《地理學的性質》,以及《西湖史話》《水經注新譯》等。他人生的最后3本譯作,才回歸到文學專業:《朗費羅詩選》《魯濱遜漂流記》《馬丁伊頓》。

爸爸在伏案工作

爸爸每天埋頭工作,沒有時間和媽媽說話。而我們三兄弟每天也都忙於工作,偶爾去父母家,只是享受一頓媽媽的美餐。那時的媽媽,開始變得嘮叨,隻要我們一去,就嘮叨個沒完。媽媽寂寞啊!她希望有人陪她說話。我們實在是太不了解媽媽的心了,彼時我們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沒時間也沒心情聽她嘮叨,嘮叨多了,我們也會煩,於是就逃離。因此,她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可憐的媽媽!

那時,媽媽最高興的,是我們去吃飯,隻要我們去,她就會特別開心。

“吃什麼?”媽媽的目光裡閃爍著興奮,還有幾許期待,似乎兒子吃得舒服,才是她生活中最大的樂趣。

“小麥面!”我理所當然地說。

“小麥面”是我們老家方言,就是手擀面。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小麥面是媽媽的看家主食,是她的拿手,也是我們家的最愛。職業使我能經常赴各種宴席,領略各地美食,沒有一種美食能長久霸佔我的胃,唯獨小麥面,卻是我百吃不厭的食品。

媽媽在燒小麥面

媽媽滿意地一笑,然后便系上圍兜,淘粉和面。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驅動著她,她那已蒼老的身體充盈力量,僵硬的四肢也變得靈動。和面,擀面,擀面杖在手裡靈活地轉動,面片拍擊桌面發出啪啪聲。媽媽激情飛濺地忙碌著,同樣激情飛濺的,是他兒子的腸胃。

面燒好了,她總是先為兒子撈上滿滿一碗。

雖然我們給她增添負擔,但她是歡快的,是心甘情願的。吃罷,我們碗一推,嘴一抹,站起身。媽媽眼睛頓時暗淡下來,神情落寞,“走啦?再坐會兒吧?”

媽媽在吃小麥面

當知道無力挽留我們,她默默地把我們送到電梯口。那時,父母住杭大校園內的啟真名苑7樓,我們一進電梯,她便會迅速轉身關門。開始,我感到困惑。有一天,我下樓后偶一抬頭,卻發現媽媽臨窗而立。哦,我明白了,她是為了再看我們一眼!她不願我們離開,她依戀兒女,渴望兒女的陪伴!而我們卻決絕地走了!一股酸楚襲上心頭,我深深地自責。我們陪伴媽媽太少了,媽媽需要兒女,而我們卻忽略了她的感受。

此后,我們盡量抽時間來陪父母,哪怕陪伴他們一起吃頓飯,飯后陪他們一起散會步,對她來說都是非常幸福的事。每逢此時,她便會滔滔不絕,嘮叨那些重復多遍的陳年舊事,臉上神採飛揚,呈現出滿滿的滿足感。

為了彌補無法陪伴父母的缺憾,我們弟兄輪流陪父母,去西安、廈門、海南、北海等地旅游,清明節陪他們回老家掃墓。這樣的游歷因太少而彌足珍貴,共同出游時父母都是開心的。爸爸性格內斂,不輕易流露感情,但顯然是輕鬆愉悅的,而媽媽的開心則直接寫在臉上。

4恐懼后遺症

 

一次去父母家時,幫他們整理雜物,意外發現,我們送的許多營養品全過期了。我責怪媽媽沒有及時吃,要把這些過期食品扔掉。媽媽卻堅決不同意,為此,母子之間發生了罕見的爭執。

后來我發現,晚年的媽媽得了一種病:“恐懼症”。既有“運動恐懼症”,又有“食物匱乏恐懼症”,這是那個恐怖時代留下的印記。對政治運動的恐懼,使她不斷制止爸爸對家國情懷的議論,她擔心爸爸會深陷再次反右的泥淖﹔而對食物匱乏的恐懼,則是飢荒時代慘烈記憶留下的烙印。

大飢荒時期,發生在我們家的一幕使我終生難忘。一天早上,我們正在吃飯,所謂的早飯,就是紅薯葉干,那是紅薯收獲時掉在地上已經風干了一觸即碎的發黑的紅薯葉,撿來后在水裡浸泡后煮熟了作為主食,在我們村,這是連豬都不吃的東西。我們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一個衣著整潔的中年女性登門,竟然是要飯。顯然,這是一個落魄者,不到窮途末路,是絕對不會來要飯的。媽媽頓生憐憫之心,雖然我們的食物不多,還是給她盛了半碗。這位乞丐大概已很飢餓,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剛入口,就眉頭緊皺,張開嘴,“呸呸”吐掉,隨手將碗裡的食物倒回我們鍋裡,歉意地解釋:“我的碗是干淨的!”轉身逃也似地離去。

目送要飯者的背影,媽媽潸然淚下。一個城市小姐、一個大學老師的生活,已淪落到連乞丐不如的地步!

這種慘痛的經歷,使媽媽的精神在晚年時進入病態。她開始藏食物,米、面不但放在廚房裡,還常常塞在床底下,冰箱永遠塞滿了各種食物。我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吃多少買多少能保持新鮮,為何每天要吃不新鮮的菜?她的理由是:萬一客人突然來了,沒東西招待怎麼辦?

對食物匱乏的恐懼,使媽媽變得極度節約,剩菜剩飯絕對不會倒掉,每次都一個人偷偷吃掉。我們勸她,現在食物極大富足了,不必像以前那樣節約,但沒有用。在我們家,好東西互相謙讓,剩菜剩飯大家搶著吃,這個傳統一直保持著。

媽媽節約的另一個習慣,是將所有破紙盒舊瓶子塑料繩子都收集起來,舍不得丟掉。一次我翻出一個紙盒子,裡面是滿滿一盒酸奶瓶蓋,碼得整整齊齊。我奇怪,問她這東西有什麼用?能賣錢嗎?她訕訕笑著。她的恐懼症已病入膏肓。

平時去父母家,我們會經常帶些糕點、營養品,她總是舍不得吃,藏起來。時間一長就忘了。一次我整理房間,發現一年前的月餅還沒有開封,生氣了,准備扔掉。她堅決不肯,還振振有詞:“這些月餅都好的,又沒長毛,還能吃。”我哭笑不得。這樣的事發生多了,知道我要把過期食品扔掉,她藏得更深了。無奈之下,我隻好等她不在時,捉迷藏一樣,把過期食品找出來扔掉。

我們這一代人,大都比較孝順。孝順就要既孝又順,但孝易順難。平心而論,我們兄弟對父母都比較孝,但順卻很難做到,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把過期食品吃掉吧?母子之間常為此發生爭執,一向脾氣極好的媽媽,多次為我扔掉東西生氣。

今天,媽媽已坐在輪椅上了。輪椅上的媽媽,再也無法把過期食品藏起來,再也無力參與“過期食品保衛戰”了。

腦子摔傷后,媽媽變得特別沉默,不愛說話,連自己幾歲也不知道了。每次希望能引出話題,卻少見成效。看著媽媽茫然無語的樣子,我們很難受。多想再聽聽她的嘮叨,多想再牽著她的手去小區散步,然而這已成奢望!

風燭殘年,輪椅上的媽媽,生命已進入倒計時,我們還能陪伴她多久呢?

(葉輝 作者系光明日報高級記者,現已退休)

(責編:邢曼華、劉穎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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