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上午8时,我们从杭州良渚随园嘉树养老院出发,目的地:家乡临海温家岙。
上一次陪父母回老家,是2017年6月中旬。那次离开时,父母曾约定,一年后再回故乡。
然而,一年后,父亲驾鹤西去。谁能料到,父亲那次与家乡的离别,竟是永诀。
这次,我们只能陪妈妈独自回乡了。
然而,为了这次回乡,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的犹豫、彷徨,以至于几乎放弃。
2017年那次从家乡回来,几个月后,妈妈脑子摔伤,几乎丧命,意识模糊,3个月后出院,只能借助轮椅行动。一次脑子清醒时,她叹息:想再回一次老家,身体这样,看来难了!
妈妈的心愿,我们能帮她了却吗?
康复期间,妈妈病情加重,吞咽功能丧失,靠鼻饲维持生命。
插鼻饲管很难受,妈妈三次拔管。当她第三次把鼻饲管拔掉时,我们不忍让她再经受痛苦,决定不插了,我们来喂。开头,这是一项艰难的工程。我们先喂营养液,后试着将饭菜打成流质喂她,竟逐渐适应。到后来,偶尔还能吃手擀面,身体也渐渐好起来,这使我们重燃念头:陪妈妈再回乡。
但她大脑受伤,经常意识糊涂,有时连儿子都不认识,即使回乡,她又能感觉到什么呢?
6月7日,我的《轮椅上的妈妈》一文在家乡的台州日报刊出,亲友们函电频驰,问候致意。6月12日,表妹李红燕、金丽琴和乡友叶萍专程来杭州探望。也许是乡情的刺激,那天妈妈脑子突然清醒,居然当即喊出“红燕”的名字。红燕在杭州大学读书时常来我们家,妈妈很喜欢这个漂亮、嘴甜的女孩。
妈妈受伤后,一次清醒过来时,告诉我一个秘密:爸爸和她有一个生死约定,一个走了,另一个将尽快结束生命跟着走,他们不想经受生离死别的煎熬,也不愿忍受失去所爱后的寂寞。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啊!也因此,爸爸去世我们一直瞒着妈妈。她出院后多次问起,我们都骗她说爸爸生病住院。问了几次,哭了几次,此后两年,她再没提起。我们以为,她脑子糊涂,已把爸爸忘掉了。没想到,那天叶萍无意中翻出手机中与两位老人的合影,妈妈指着照片中的爸爸,脱口而出:“这是光庭!”我们大惊。原来妈妈没忘记爸爸!那铭心刻骨的爱,已刻入她心底!
一位老大姐看了《轮椅上的妈妈》后,发来微信:“好文!好文!我清楚记得你父母。”随之又发来信息:“但是,你们没有帮这对深情的心灵伴侣,完成他们真诚的心愿!”她所说的心愿,就是父母的生前约定。
老大姐是烈士遗孤、开国元勋的养女,此时身在国外的她又打来电话,重申安乐死的观念,主张“有尊严的死”。她与罗瑞卿女儿罗点点一直在躬行和推动安乐死在中国的普及。她每年都来杭州的随园嘉树小住,每次来总是要与父亲聊天,父亲很赞同她的想法,每次与父亲谈到高兴处,两人就用英语对话,听得我一愣一愣。她还让我找来养老院总经理王丽娜商议,希望以随园为基地,向全国发起安乐死的倡议。她在电话里说,她已80岁,计划用5年时间完成手头的两部书稿,5年后,如果身体不好,她将选择有尊严地与这个世界告别。“我已跟女儿说好,让叶辉做我的见证人!”
妈妈摔伤后,已无力践行与父亲的约定,虽然我很赞同老大姐的观点,但作为儿女,我们岂能让她去践行这个残酷的约定!此时我才理解,安乐死一旦涉及自己的亲人,要实施是何其之难!
妈妈生活无法自理后,我们最后一个心愿就是陪妈妈再回一趟故乡。但妈妈身体如此,我们岂敢冒险,万一路上她身体不适?万一在老家病倒?万一……
诸多的“万一”羁绊着我们,我们越是担心,越不敢贸然行动。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几乎绝望,妈妈还能实现她最后的心愿吗?
六月中旬,小叔从云南回乡探亲,他在老家打来电话建议,该帮妈妈了却心愿了,越拖,可能性就越小。
小叔的建议,使我们重新考虑此事。经商量,我们决定征求医生意见。表嫂王群是老家的名中医,我们向她征询意见。她与妈妈视频,了解妈妈的身体状况,最后认为,杭州临海不算太远,只要妥善安排,应该没有问题。
表嫂一锤定音,我们立即行动。侄儿无忌借来房车,万一妈妈旅途劳顿可以躺着休息,我们还带上榨汁机、便携式坐便器,仨兄弟并媳妇全程陪同,弟弟戏称,我们这是“陪一号首长回乡”。
就这样,7月5日,我们上路了。
4个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临海。途中,妈妈一反常态,精神饱满,连瞌睡也没有,一直坐到临海。
中午,我岳父母请吃饭,老家的食物唤起妈妈的食欲,不用将食物榨汁,她像常人一样吃饭,老家的姜汁蒸蛋,竟吃了半碗。
一个良好的开端!我们精神一振。
下午,我们的第一站,是小溪沙田的二叔家。
一下车,妈妈竟一眼认出二叔:“你是光斌!”
妈妈的精神状态如此好,为这次故乡行开了个好头,大家欢欣鼓舞。
6日早上,在宾馆用早餐时,妈妈又恢复原样,吞咽困难,吃得很少。大家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这是此行最关键的一天。我们默默祈祷,希望妈妈能安然度过这一天,千万不要有事,希望她能平安回乡。
从县城到温家岙30多里地,行程不到一个小时。妈妈一路沉默。到了老家,她会不会什么人都不认识?大家都不安起来。
车子穿过尤溪镇,穿过八年村,穿过村前一马平川的一小片沃野,终于在村头继满家院子停下——继满是我发小。
“妈妈,到温家岙了!”哥哥俯身提醒。
“温家岙?这是温家岙?”妈妈眼神茫然。
一丝忧虑袭上心头,如果妈妈脑子糊涂到什么也不知道,这一趟筹划良久的故乡行岂不白来了!
继满迎上来。我们问妈妈:“这是谁?”
这样的提问,已成为我们近年对妈妈的标准提问,因为她经常认不出人来。
妈妈犹疑了一下,回答道:“小妹!”
小妹是继满的小名,妈妈答对了。我松了口气。大家一阵高兴,表情轻松了许多。
随后,弟弟推着轮椅,向我们昔日的家走去。
1958年,父亲先被划为右派,又被驱逐回乡。全家跟着父亲,到他老家温家岙落户。父亲摘帽后,于1965年回杭州大学工作。妈妈领着我们兄弟仨,仍留在温家岙。直到1979年父亲右派改正后,望眼欲穿的妈妈才回到杭州。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温家岙蹉跎而过的。
妈妈一生行善,恭奉善,坚持善,贤德名传乡里,乡亲们都很尊重她。
妈妈的到来惊动了村民,大家纷纷围上来。
一位身材高挑、模样周正的妇女,俯身向妈妈问候。妈妈没认出来。“我是邦福婆媳妇啊!”她凑近妈妈耳朵说。
“邦福婆啊?记得!记得!”妈妈的眼睛突然放光。我们都很吃惊,离开老家后,妈妈再没见过邦福婆。30多年前的旧相识,她居然还记得!
“邦福婆,我跟她做裁缝!”此时,妈妈已准确捕捉到那段历史。
对邦福婆的记忆,是一段心酸往事中的一抹暖色。
1960年,大饥荒来袭,我们家陷入绝境,爸爸一天劳动所得折合成人民币仅七八分钱,家已断粮,父母和奶奶都得了浮肿病。
邦福婆是村里唯一的裁缝,好心地伸出援手,让妈妈跟她做裁缝。妈妈手巧,女红精湛,跟着做裁缝包吃包住,每天还有2角钱收入,我们的家境因此得以改善。
回杭州后,妈妈屡屡提起邦福婆,心中充满感激。
“大嫂,还认得我吗?”一位头戴斗笠、身材肥胖的老妇人,迎面向妈妈招呼,她摘掉斗笠,露出沧桑覆盖的脸。
“小加标婆!”妈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小加标婆变化很大,苍老,臃肿,早已不是旧模样,妈妈还是一眼认出。当年,小加标公也在外地工作,两个寂寞女子情同姐妹,常在一起相互倾诉。
正在做泥工的继满弟弟小满,向我们奔来。他身着工装,头戴长舌帽,俯身问候妈妈。
“他是谁?”继满问。妈妈楞住。“把帽子摘掉!”继满说。小满把帽子摘掉,露出光脱脱的荒芜脑袋。妈妈咧嘴笑了:“小满!”
小满哈哈大笑:“我小时日夜在你家混,就是碾成灰你也认得啊!”
“碾成灰也认得!”小满的话道出一个实情:一个人对家乡的记忆,铭心刻骨,不思量,自难忘,这记忆刻入年轮,融入血液,渗入骨髓,终生难忘啊!
掌仙阿姑和小栋姑父来了。我们曾是邻居。掌仙阿姑的父母谦公和兰花姑婆是一对难得的好人,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不时接济我们。那时弟弟小,隔壁人家饭熟,弟弟闻香垂涎:“妈妈,饭香!”妈妈搂紧弟弟:“等稻子收割了,妈妈做白米饭给你吃!”兰花姑婆闻声悲叹:“造孽啊,老天爷为什么让你们遭这样的罪啊!”她常常给我们一两个煮土豆、一块红薯——那可是救命的恩赐啊!
就像移动硬盘里的内容,只有插进电脑才能读出。故乡这台电脑,激活了妈妈的记忆。此时的妈妈似有神助,面对越聚越多的乡亲,记忆恢复了:“你是阿莲!”“你是光富婶!”“你是素善!”“你是光荣婶!”此时的妈妈,满脸是灿烂的笑。
我们家到了,三间瓦房,年久失修,已破败不堪。
“妈妈,还记得我们家吗?”弟弟俯身问她。
对妈妈来说,房子是她苦心经营的成果,岂能忘记?
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都大了。解放初,父亲和叔叔都认为自己身在外地,老家的房子留着无用,全部奉送给了村里。哪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回乡生活!回乡后因为无房,我们只能长期借住在乡友家。我们家是村里绝无仅有的无房户。在农村,无房还想找媳妇?哥哥已到婚龄,却找不到对象。
为了三个儿子不打光棍,妈妈下决心建房。
建房需要地基,妈妈开始一次次找村干部恳求。后来她告诉我们,开头她准备先申请一间,及至开口时猛然醒悟,要批就批三间,三个儿子一间房子怎么住?
也不知妈妈是如何跑断腿,磨破嘴,最后,三间地基跑下来了。
接下去就是筹钱。妈妈与亲友相商做抬会,就是每人每月出一笔资金给一个人使用,此后按月轮流。
三间房子造起来了,我们弟兄终于没成为光棍。
虽然故乡曾使我们经历过许多痛苦,但淳朴的乡亲却留给我们许多弥足珍贵的感人记忆。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一家很难度过那些艰难的日子。熊培云说:“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那样一个时刻——在那里,只有黑暗而绝无光明。”对我们家来说,那是一段黑暗的经历,但淳朴的村民所表现出来的同情和善良,使我们感受到人性的光辉,正是这人性的光辉给了我们光明,给了我们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离别的时候到了,妈妈却拉着乡亲的手不放。浓浓的乡情,妈妈的不舍,使人伤心。她是否意识到,此行是她人生最后一次回乡,此一别再也不能回故乡了,要想见到,唯有在梦中……
车子缓缓启动,车窗外,热情的乡亲频频挥手:“等天凉了再回来玩啊!”
“再回来”?妈妈还能再回来吗?妈妈扬起了手……
别了,温家岙!别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但愿这血浓于水的乡情,能滋养风烛残年的妈妈,给她活下去的力量。虽然此生再也无法回来,虽然这是妈妈与故乡的最后诀别,但是,她回来过了,她的心愿了了……
(作者系光明日报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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