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士卒同甘共苦“賣字”充軍餉

“官”這個字，在《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是：“政府機關或軍隊中經過任命的、一定等級以上的公職人員。”一般說來，在舊社會，在政府機關當官的稱“官吏”，在軍隊中當官的則稱“長官”。“好官”的重要標准是當好“父母官”，即在地方當官要“愛民如子”，在軍隊當官要“愛兵如子”。曾幾何時，這一說法，在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主義中國竟成時髦，許多地方干部，以“父母官”自詡。豈不知這是顛倒了“輩份”、自供了“不肖”。毛澤東、周恩來、劉少奇、朱德、鄧小平、陳雲、陳毅等老一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都多次自稱是“人民的兒子”，都以“做人民的兒子”為榮，而有些人卻以“當人民的老子”沾沾自喜！

談到帶兵打仗的將領，比較典型的有兩種類別，一種是隻知驅使士兵上戰場，為其賣命，自己享樂腐化，如唐朝詩人高適在《燕歌行》中所寫：“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結果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另一種是能“率先垂范”，“愛兵如子”，歷史上古今中外的名將，曾留下了許多佳話，如曹操的“割發代首”，吳起的為士兵“裹傷口”，甚至“舔膿血”等等。

筆者認為對這種做法宜從本質上分析，多數是屬於權謀家企圖“收買軍心”、“籠絡士兵”的手腕，其動機是驅使他們去賣命，不值得津津樂道和過分贊許。他們假惺惺“關愛”，當然比毫不關心的要好，但畢竟屬於黃鼠狼恭謙待雞。電影《海魂》中，劉瓊演的陰險毒辣的艦長，在嚴刑拷打了士兵之后，親自下兵艙去“慰問”，婉嘆受罰太重了，眼眶竟有點鱷魚淚，他掏出手絹為傷員輕輕地擦掉額上的汗珠。但是一出艙，他便將“骯臟”的手絹扔進海裡了，這一細節，刻畫人物內心世界很細膩、到位、精彩。

左宗棠在西北時的留影

筆者在潛心研究了左宗棠之后，覺得他之所以治理地方是關愛百姓疾苦的好官，統兵打仗是真誠愛兵的名將，根本的問題在於他的親民、愛兵出自真情實感，在於他沒有利己的動機，不是為了收買民心和軍心，這使他受到人民的真心擁戴、士兵的高度信服。關於這方面，可以從他多封家書和書札中清楚地看出來，現不妨摘錄幾則：

餉欠四月有余，無法彌補。兼之軍中疾疫繁興，需用甚急，日以為憂。幸將士知我無它，不忍迫促，大家忍耐，不肯支領，然我因此更覺過意不去。滌帥見我艱難，咨撥婺源、樂平、浮梁三縣地丁厘稅歸我軍提用。經理甫一月，漸有生機。（《左宗棠全集》第13冊，家書·詩文，第37—38頁）

軍興既久，餉絀日甚，我軍欠餉三月有余，刻憂飢乏，有時事機必赴而運掉不靈，無如之何。幸諸將士相從日久，知我無絲毫自利之心，尚不至十分迫索耳。（同上，第28—29頁）

兵已缺餉七月，我豈可多寄銀歸耶？爾母病體稍愈否？衰老之年，藥餌不可缺。近因省錢，故不服補劑，爾輩當亦有所窺。省卻閑錢，或可供藥餌之資耳。（同上，第60頁）

左宗棠年輕時赴京會試南歸時經過揚州，在邗江小面館裡吃了一碗雞湯面，當時是窮書生，正飢腸轆轆，覺得味美難忘，和家人朋友談起來，還津津樂道。40年后他為視察蘇淮水利和防務，數度經過揚州，他倒不曾為瘦西湖和二十四橋的美景所打動，卻回憶起年輕時吃過的那碗揚州雞湯面。

左宗棠楷書

一次他到瓜州閱兵，特命犒賞所有將士每人雞湯面二碗，由自己掏腰包，不要公家花錢。他對將士們說：“古來名將都與士卒同甘共苦，你們都多年跟隨我南征北戰，備嘗艱苦。現在有好吃的，怎敢不和你們共同分享呢?”將士們吃了美味的雞湯面，雖然事小，心很愉悅。這件事在大清軍中一直傳為美談。從此邗江雞湯面出了名，經過該地的人都要嘗一嘗，因此利市三倍。楊公道《左宗棠軼事》“儉德”中這樣寫道：

軍興以來，各路統將在兵間數年，往往咸致富有，滿載而歸。公獨一錢不苟取予，所得犒賞，悉與將士共之。（秦翰才輯錄《左宗棠逸事匯編》第184頁）

也正為如此，所以，盡管在收復新疆的艱難歲月裡，軍費開支很大，一年需800萬兩銀子，而國庫隻能撥下500萬兩，可實際到位的軍餉隻有200多萬兩，中間有四分之三的缺口，軍營糧草極度緊張，吃上頓沒下頓，忍飢挨餓已屬家常便飯﹔但是，將士們沒有一人對他有什麼怨言，十分理解他的焦急與無奈。

帶兵五年，不私一錢﹔任疆圻三年，所余養廉不過一萬數千金，吾尚擬繳一萬兩作京餉，則存者不過數千兩已耳。（《左宗棠全集》第13冊，家書，第88頁）

柴小梵《梵天廬叢錄》卷五中還有這樣的記述：

曾公（國藩）蔬食自甘，幕府諸人咸以為苦。左公（宗棠）則尤甚，遇士卒方食，即取己箸同餐，盡飽而至。仁和范郎中嘗言：“赴衢州請兵時，大風雪，左公布衣羊裘，坐夾帳中。留一飯，白肉數片，雞子湯一盆而已。后經略西邊，猶如此。”（秦翰才輯錄《左宗棠逸事匯編》第199頁）

筆者在寫《左宗棠全傳》這部書的時候，見到一則登載於2008年1月24日《周末》的文史資料：《喬家大院的隱秘往事》，作者是周益、李誠。文中對“富甲天下的晉商消失之謎”，引用了山西大學晉商學研究所所長劉建生教授的觀點，謂既有內因又有外因。外因：受累於衰亡的清政府。

據史料記載，左宗棠准備平定新疆之亂時，民間票號共捐借款11653730兩白銀，其中8823730兩來自晉商，幾近八成。喬家大院的二進門上有一幅篆書楹聯的磚雕：“損人欲以復天理，蓄道德而能文章”，是左宗棠的親筆，這14個字花掉了喬家30萬兩銀子。不過，晉商的傾力捐助不僅沒能挽救腐敗的清政府，反而隨著后者的覆亡，一同被拖進歷史的泥沼。

這裡需要指出的是：向民間票號捐借款，是清政府出面的，不是左宗棠直接經辦，且不是隻有喬家和晉商（固然他們承擔了巨額）。作者已經寫明了：晉商的衰亡，是同清朝的覆亡一起被拖入泥沼的，還有“脆弱的資金流動渠道”的內因，不能簡單地歸咎於借捐左宗棠西征軍餉。至於左宗棠為喬家大院寫了這14字的楹聯花了30萬兩銀，這是名人書法的價值，與現在為賑災藝術家義賣書畫性質類似，且是喬家為創牌子、提高身價之願而有求，更不待說這30萬兩銀子，絕對不是落入左宗棠個人的腰包。我們從中也可窺見左宗棠為籌軍餉，確是使出了渾身解數，直到高價賣字了，令人敬仰。

書法四幅

在左宗棠統率的軍中，士兵們在戰場上沖鋒陷陣，所向披靡，甚至願意替他去死。左宗棠能使將士們心悅誠服，並非光靠自行儉朴，與士兵同甘苦，更重要的，他是個亦文亦武、能“兩手打天下”的儒將，能夠帶領將士們屢戰屢勝，同時，又特別愛惜士兵的生命，不讓他們作無謂的犧牲。一個能珍惜士兵生命，運籌帷幄、殫精竭慮，以最少的傷亡代價去奪取勝利的將帥，能令士兵們“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馬》）！

左宗棠用兵之道所堅持的原則是一個“慎”字。他說：“‘慎’之一字，戰之本也。希望“諸君其勉之又勉，毋以逆耳置之。”左宗棠在督率軍隊行軍打仗的過程中，無論在制訂和實施戰爭謀略，還是在運用戰術方法方面，都盡量做到“慎之又慎”。他指出，“打仗是過硬的事，一分乖巧著不得。”“車師西門佇獻捷”（岑參詩），而將士傷亡能降到最低限度，這便是最大的愛兵，最能的將帥。

在左宗棠的戎馬生涯中，他逐步由獨當一面的領兵將領發展成為統帥一方的軍政大員。他作為一名將領，在戰略戰術的謀劃方面要親自過問，正如他所說：

“臣自咸豐十年忝任軍寄，軍中事無巨細，均出親裁。營務人員非別將一軍，獨當一路，遇有軍事，皆須咨稟而行。”但他成為率領各路大軍的統帥后，則主要對戰略計劃和策略予以確定，並對進兵戰術提出建議，而把戰役的指揮權和戰略、戰術的具體實施交給前敵將領負責。這就是為了防止因“遙制”而造成官兵不應有的損失，讓前線指揮員因地因時制宜，當機立斷。這樣清正廉潔、以身作則、胸有韜略、照應全面、用兵謹慎、關愛下屬，以自己的言行和戰績服眾的軍事長官，怎能不令將士們忠勇奮發、視死如歸呢！

作者簡介

陳明福，1937年8月生，浙江寧波人。原海軍大連政治學院專業技術四級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員，遼寧傳記文學學會理事，大連市文化研究會副會長。

第四屆中國傳記文學優秀作品獎頒獎會上，陳明福與李維康女士合影

已出版專著、作品36部，逾1200萬字，還有多部待出。已出版的有《“重慶”艦舉義紀實》《海疆英魂》等四部中華名艦系列，《杞憂集》等三本雜文，《朱可夫兵法》等兩部軍事謀略論著，《古今海戰》等七本海洋科普讀物，《古今海戰》獲第五屆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滄桑旅順口》等五部紀實文學，《晚清名將左宗棠全傳》《蘇東坡大傳》等六部人物傳記。2013年6月，《晚清名將左宗棠全傳》獲五年一評的第四屆中國優秀傳記文學作品獎。頒獎詞曰：“古稀之年的陳明福，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充沛的激情，歷時六載，尋著晚清名將、中興名臣左宗棠的足跡遍訪關內塞外、天山南北、萬裡海疆，查閱搜集了數千萬字的史料和不少趣聞軼事。作品氣勢恢弘，文筆流暢，敘事生動，成功塑造了左宗棠鮮明的人物性格，展現了這位民族英雄傳奇的人生歷程，填補了百余年來在左宗棠傳記寫作中的缺憾和不足，並對有關左宗棠的種種爭議，亦力求給予客觀公允的評價。”2012年被評選為大連市文藝界“十位有影響的人物”。2018年8月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了徐錦庚著的40萬字長篇報告文學《大器晚成》，《人民日報》9月7日副刊發表《以沉雄之筆寫崢嶸歲月》1700字的評論文章，《浙江日報》也發了張宏圖的評論。《現代金報》發表張登貴《一部書，兩個人》的評述，《寧波日報》《衢州日報》等轉載。結語是：中國，太需要這樣有品格的知識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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