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公舆榇出关振军心慑敌胆

左宗棠生性属牛，不仅是头犟牛，而且是头好斗的西班牙公牛；这样的人掌握了军权，便成了“好战分子”了。在朝廷的有些道貌岸然的士大夫看来，为了争西域这块“不毛之地”，他就是喜欢较真，喜欢大动干戈，对强大的俄国也丝毫不肯让步，唉，真是何苦呢！——朝廷的官员不乏这样议论。

左宗棠此时已年近七旬，不仅年老体弱多病，而且长期呆在荒凉苦寒的西北也不厌烦，真是个怪人、倔头！是这样吗？他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之躯，有亲情乡思之人，让我们来读一读他的家信：

西征十年，滚滚风尘，几无生趣，遥望南云，……不胜企羡。我头白临边，加以衰病侵寻，朝不夕谋。

整整十年了，在黄沙弥漫、滚滚风尘的大西北，天天受煎熬，甚至连生的乐趣几乎都没有了。遥望南方云天，那里是他阔别多年的家乡，如果能回去，那是多么令人企羡啊！然而，如同范仲淹在词中所说的“燕然未勒归无计”，这些天来，他寝食不安，日思夜想，自己在晚年还能做点什么？

鉴于他已吐了几次血，病情日重，许多事已力不从心。北疆、南疆除伊犁之外都收复了，朝廷中像李鸿章等大员，都主张与俄妥协，满足其要求，就此收兵。假如这样结局，对他来说，也已尽到了责任，于国于民也问心无愧，好交待了。此刻，他更思念家乡，思念他亲手经营多年的柳庄，也思念有田园有水池的司马桥，如果晚年能再过一段田园牧歌式的生活，是他所心驰神往的。

蓦然间，左宗棠抬头，看到了他走到那里便挂到那里的林则徐公手书：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这十四个字，像十四朵熊熊燃烧的火焰，灼得他眼睛发痛。那“愚弟则徐与季高仁兄先生共勉之”这个题款更是如根根芒针，直刺他的心胸！

眼前，立即浮现出湘江夜晤林公时的难忘情景：林公的嘱托，自己的许诺，一切恍如昨夜。他为自己瞬间萌生的退志而羞愧。他的案头上，放有一部文天祥诗稿，他便翻阅曾读了不知多少遍的《正气歌》，以及《过零丁洋》，其中熟悉的警句，此刻更使他热血沸腾：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形。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立即铺纸磨墨，挥舞如椽大笔，写下了“天地正气”四个斗大的正楷。 

西安碑林保存的左宗棠楷书“天地正气”碑刻

他觉得伊犁决不能让俄人占有，而不豁出去与俄国佬拼命解决不了问题。一个坚定的决心和不可改变的主意已在胸中形成：

为使“新疆金瓯无缺……复须出屯哈密，以伺其变。”

这一夜，左宗棠在肃州大营中通宵未眠。他的幕僚胡湘派往北京留居近两月，获知朝廷改派曾纪泽赴俄京谈判的决定后，便昼夜兼程迅速返回肃州。清晨，他不顾旅途奔波的疲惫，便急匆匆来大营拜见左帅，详细谈了在京所见所闻。

左宗棠听了许多详情和细节之后十分兴奋，说：“民心不可侮，朝廷能够俯从民意惩办崇厚，废除崇约，是大快人心的事。至于改派曾纪泽再至俄京谈判，也是正理。”又说：“论理亦论势，弱国无外交。这既是古训，也是事实。没有实力，再有理也是枉然。将来经国者都要力争自强，才能与外国打交道。”

在坐的人都连连点头，说：“大帅所说极是，和戎自古非长策，没有实力作后盾，谈不上和戎，只能充作俎上肉。”

但是，他们却不知道，左宗棠这些天来一直考虑一件大事，到今天，他已作出决定：要亲自出关，万一谈判破裂，便可亲临前线，指挥作战。

用早膳前，左宗棠便把虞绍南叫来，对他说：

“你抓紧去办一件事，给我造个‘千年屋’。”

“千年屋？造它干什么？”虞绍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弄得他一头雾水。因为虞绍南亦是湘阴人，知道本地的方言，即“千年屋”便是“棺材”。

听说大帅要亲自出关，并要做一口棺材带上，众人都大吃一惊。几年来，跟随他左右的人，谁都知道大帅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了。老了，衰了，而且多病缠身。因操劳军务，他本来睡眠就少，夜间老是咳嗽，日中精力不济，常常见他坐着看书，送上茶来，又睡着了。为了不打瞌睡，不是练字，便是绕案行走。虽然让张夫人和孝同公子来了肃州，总算身边有人照料，但身体已经累坏了，如何经受得几千里长途跋涉？何况还要过沙漠、越天山？大家都为大帅身体担心，但又都明白，凡是大帅要做的事，总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少改变主意，劝也无用。

虞绍南领命后，在酒泉到处想方设法找高级木料和能工巧匠。因为他想到左帅是封疆大吏，棺木当然要高规格。他起先选了胡杨，但质地不够细密；最后他出高价从一户财主家买来了十多根二米长的檀木，监督工匠精心制作，然后打上几遍黑漆。费尽心机，终于将棺材做成。他报告左帅后，遭到一顿责备，才明白他根本不要高档棺材，用轻便的白杨木即可，因为征途遥远啊！

左宗棠决心舁榇出关，在全体将士中引起了极大震动。将士们都议论纷纷，摩拳擦掌，士气大振：“左帅亲征出关，肯定马到成功！”

“俄国佬向来欺软怕硬，这次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左帅舁榇而行，预嘱后事，我辈这条小命还不豁出去吗？” ……

二、三月的肃州城，依然是冰冻大地，寒风料峭。左宗棠的内心却急如火燎。万里之外的俄京，曾纪泽的行止如何，至今无音讯。但从北京传来的消息，却又令人焦虑、忧愤。俄国人不断进行讹诈，并传有兵舰在沿海游弋、示威。不久，北京来人了，才知确有兵舰到了山东高角一带，原来是从黑龙江海参崴开来的。那里本来是中国的一个渔村，康熙年签订的尼布楚条约，这里属于中国。后来，粤疆战事后，俄国乘机胁迫中国签订条约，割去了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的大片疆土。俄国人把海参崴建成了一个他们的军舰可以出太平洋的不冻军港，以致可以直接威胁我京津和沿海。

左宗棠想到这些，气结了喉，慷慨激昂地说道：“当年鲁肃讨荆州，三番五次，诸葛先生说，‘不要我翻了面皮，连六郡八十一州都要’。我们也是这样，非将其侵占我们的国土统统收回不可。中俄之间一切纠纷，都是从前退让的后果，今后决不再这般受人欺侮！”

告假回家的西征军将领，一个一个都被召回了大营。有的已经重返前线。现在，齐集大营的有谭上连、谭拔萃、余虎恩、黄万鹏、戴宏胜、毕大才、崔伟、禹中海、易玉林及未曾告假的王德榜、汤仁和、刘见荣等，都在等待大帅命令，准备随时上前线。

公元1880年5月26日(光绪六年四月十八日)，真可谓是黄道吉日。这一天，有四件事情巧合在一起。归家养病的霆军统领鲍超率一万五千人马抵达直隶乐亭，警戒俄人入侵。山西巡抚曾国荃率一万军马抵达山海关，防御俄人入侵东北。也是这一天，一声长笛，曾纪泽乘坐的轮船启航开往俄京彼得堡，与俄人重开谈判。更令世人关注、瞩目和惊叹的是左宗棠带领亲兵步队10大哨、马队5营，从肃州“舁榇以行”，“誓与俄人决一死战”。

随带一副抬红漆棺材，使这支与众不同的出征队伍更增添了几分悲壮。

左大帅要舁榇出关的消息迅速传开。5月6日这一天，肃州城几千军民齐集南城外，恭送大帅亲征，收回伊犁。黎明前，城门已经开启，一批一批留守官兵陆续出城，分立大道两旁。随后，全城居民男女老幼几乎全数出来，站立大道两侧，许多人手执线香、手棒鸡蛋、酒壶、酒杯、果品、熟鸡、熟羊，耐心地等待大帅出城。人群中有不少老年妇女在焚香跪拜。

肃州人民对左帅的感情是多么深厚啊！光绪二年三月，左帅进驻肃州时，肃州城内外人烟稀少，马四盘踞多年，汉人几乎被他杀尽，徐占彪、刘锦棠攻克肃州时，入城又屠杀回民四千多人。可怜的酒泉古城，留下不足一千汉回老弱妇女。左宗棠见此情景，十分凄悯，闲时与刘见荣一道逐家访察，设法安排生产，发放种子、耕牛，令他们自谋生路。又贴出告示，招来难回，分给土地耕种。又以工代赈，责令居民参加修路、打井、种树，发给粮食、工钱。他自己也拿出相当数量的钱办赈，为百姓备药治病。四年休养生息，这座遭兵燹浩劫的古城，才渐渐有了生气，至今居民已近万人。万人之中大都认识他，而他也认识了不少人。

饶应祺说：“季公，你与肃州百姓相处，可以说是水乳交融。”

左宗棠说：“看到他们过的贫困日子，我就想起了自己当年的艰难境况。但比较起来，他们更是苦上加苦。”

现在，左宗棠要走了，肃州城汉、回百姓依依难舍，不约而同，都到城外为大帅送行。一位几乎死于沟壑的瘸腿大爷扶杖蹒跚而来，有人喊道：“老爹，你行走不便，怎么也来了？”

“嗨，我怎么能不来？没有大帅我哪能活到今天？大帅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还能再见到他？只怕我活不那么长了，我不来能行吗？”

老大爷的话引起了众人说个不停，好像每个人都有一腔话要说。说到动情处，忍不住声泪俱下。感动的人群，伫立在晨风中，等候那辆非同寻常的四轮车。

时辰到了，几声炮响，号角齐鸣，金锣开道。来了，城门里出来两面大旗，橙黄色的帅字旗，大红色的左字旗，随后，各色彩旗迎风飘扬，士兵举着“钦差大臣”、“陕甘总督”两排高脚牌。刘见荣骑一匹大马走在前头，紧接着两匹枣红马昂首长嘶，拉着四轮车出城了。左宗棠安坐在高高的大车上，他见此情景便站起来，双手抱拳，连连向左右拱手。初时，左右的人群向他欢呼。之后，人们拥向车前，送上带来的东西，表达他们的心意。这时，有两位长须飘拂的回族老大爷走近四轮车，手捧酒壶、酒杯，无论如何要给大帅敬酒。驾车人只得勒住了大马，四轮车停下，左宗棠接过酒盅，向左向右各奠一杯，然后再斟一杯，一饮而尽。大声喊道：“乡亲们，暂别了，我还要回来的，大家请回吧！”

这时，这位九死一生的瘸腿大爷和曾给左帅送寿礼的老妇人，都好不容易的挤进了人群，竟在大帅车前长跪不起。左宗棠楞了一下，要从车上下来抚慰他们。此时左右的人立即将他们扶起，而他们仍频频瞌头。

马车辚辚地开过，左宗棠依旧坐下来，别了肃州军民，在陇西道上朝西前进。四轮车刚过，又一辆马车出城了，人们大吃一惊，“啊！”那车上竟是一副枣红色的棺材。原来，这副棺材配了八名壮汉抬着，可谓名副其实的“舁榇”。但后来左帅觉得不忍心让他们千里抬着，便装上了一辆马车（按：所以《清史稿》“左宗棠传”中用的是“舆榇”）。道旁的百姓，像涨潮落潮一般，匐伏叩头、跪拜，“大帅”之声，此起彼伏，化作一片啜泣之声。他们从心底里感动，无法表达崇敬的心情。左大帅满怀豪情领军出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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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明福，1937年8月生，浙江宁波人。原海军大连政治学院专业技术四级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会员，辽宁传记文学学会理事，大连市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任军队政治工作教授时的陈明福

已出版专著、作品36部，逾1200万字，还有多部待出。已出版的有《“重庆”舰举义纪实》《海疆英魂》等四部中华名舰系列，《杞忧集》等三本杂文，《朱可夫兵法》等两部军事谋略论著，《古今海战》等七本海洋科普读物，《古今海战》获第五届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沧桑旅顺口》等五部纪实文学，《晚清名将左宗棠全传》《苏东坡大传》等六部人物传记。2013年6月，《晚清名将左宗棠全传》获五年一评的第四届中国优秀传记文学作品奖。颁奖词曰：“古稀之年的陈明福，以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充沛的激情，历时六载，寻着晚清名将、中兴名臣左宗棠的足迹遍访关内塞外、天山南北、万里海疆，查阅搜集了数千万字的史料和不少趣闻轶事。作品气势恢弘，文笔流畅，叙事生动，成功塑造了左宗棠鲜明的人物性格，展现了这位民族英雄传奇的人生历程，填补了百余年来在左宗棠传记写作中的缺憾和不足，并对有关左宗棠的种种争议，亦力求给予客观公允的评价。”2012年被评选为大连市文艺界“十位有影响的人物”。2018年8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了徐锦庚著的40万字长篇报告文学《大器晚成》，《人民日报》9月7日副刊发表《以沉雄之笔写峥嵘岁月》1700字的评论文章，《浙江日报》也发了张宏图的评论。《现代金报》发表张登贵《一部书，两个人》的评述，《宁波日报》《衢州日报》等转载。结语是：中国，太需要这样有品格的知识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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