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日早晨8點，德州市齊河縣晏城街道鮑庄村中心衛生室，村醫孫亮打開“德州家庭醫生”App，幾位高血壓老人的隨訪信息自動彈出。他拎起一隻嶄新的銀白色隨訪箱——裡面裝著可通過藍牙傳輸結果的血糖儀、血氧檢測儀等檢查設備，准備上門隨訪。

孫亮提著箱子走出村衛生室，箱體反射著晨光。一瞬間，他恍然想起從前那隻木藥箱——邊角已磨得發白，箱裡躺著老式聽診器、水銀體溫計，再就是幾板青霉素、土霉素、甘草片。

從木藥箱到智慧隨訪箱，小變化背后是一場關乎山東5萬多個村庄的健康嬗變。這一以村衛生室為基點的系統改造，目標朴素而深遠：讓“在家門口看病、看好病”成為日常。一年多來，超過3萬個村衛生室煥新。硬件升級之后，更深的考題隨之浮現：人才如何留住，網絡如何盤活，機制如何順暢？

給村衛生室一個“家”

給村衛生室一個“家”，不僅僅是蓋房子，更是一場從產權到標准的系統再造

“為了生計，以前村醫常下地干活兒，想看病，有時得去地裡找。”看病不易，是不少農村居民的共同記憶。村衛生室作為農村醫療的“毛細血管”，曾普遍面臨窘境：診室破舊漏雨，設備隻有“一張桌子、一個藥箱”﹔醫生水平不均、服務能力有限。很多村民不願意去村衛生室看病，即便是小病，也要往鎮上、縣裡跑。

破局，從給村衛生室一個真正的“家”開始。

2021年以來，多地逐步推進一體化管理的村衛生室產權公有化。閑置的村委會辦公室、廢棄的校舍、村企共建的新房，紛紛變身村衛生室。

僅有空間還不夠，一場更系統的升級在2024年全面展開，山東啟動新一輪鄉村醫療衛生服務能力提質提效三年行動，讓村衛生室實現“五有三提升”：有觀察診查床、有智慧隨訪設備、有康復理療設備、有必要的檢查設備、有衛生廁所和冷暖空調，實現服務能力、診療環境、管理水平提升。

“這回是動真格的。”孫亮指著村衛生室裡的離心機、尿液分析儀、全自動血清分析儀一一介紹。如今，他已能熟練使用這些新設備。

兜牢民生保障底線，山東選了一條“先難后易”的路子——從重點改造急需提升的1萬個薄弱村衛生室開始。

這麼大規模的改造，錢從哪來？

山東確立了市縣為主、省級支持的原則，省級財政拿出1.5億余元重點支持財政困難地區。

在臨沂，市財政定下三年計劃，每年拿出1000萬元，新建一個村衛生室補助3萬元，設備採購全兜底﹔縣裡則承擔房屋改造和修廁所的費用。算下來，市縣兩級已投入超8000萬元。支持硬件改造之外，縣財政每年還給每個一體化村衛生室發放2萬元“運行補助紅包”，目前各縣已共撥付6076萬元。

硬件升級的同時，心電診斷、影像診斷、AI輔助診斷三張智慧網絡正在基層逐步鋪開。

“在村衛生室做完心電檢查並上傳結果，最快3分鐘就能收到反饋。”當鮑庄村衛生室電腦屏幕上跳出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醫院（301醫院）的專家診斷報告時，孫亮和來看病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

設備升級之外，環境也在變樣。山東推行“6S”管理，聚焦整理（Seiri）、整頓（Seiton）、清潔（Seiketsu）、規范（Standardize）、素養（Shitsuke）、安全（Safety）6個方面，要求村衛生室標識清晰、設備有序、空間明亮。

但有時，白紙黑字的“建設指南”，在具體落地過程中也會遇到阻礙。

在改造鮑庄村中心衛生室時，《山東省村衛生室建設指南》中“設置觀察窗”的要求，讓孫亮犯了難：觀察窗長啥樣，設在哪兒，其中並未具體要求。

政策落地，藏著“因地制宜”的智慧。當地衛健部門負責人和設計工程師在村衛生室走廊上來回走了好幾趟。“就用玻璃，從這裡開始，每堵牆裝上六扇窗。”工程師用手在牆上虛畫了一條線，“讓醫生坐在診室裡，就能‘眼觀六路’。”

這個看似微小的設計，成了整個衛生室的“點睛之筆”。如今，孫亮在診室一抬眼，就能瞥見輸液室裡老人的藥瓶是否快滴完，治療室裡等待的孩子是否安好。

一劑古藥方，也能醫“新病”

中草藥香悄然取代昔日單一的消毒水氣味，中醫藥，便是為村衛生室提質開出的一劑“道地良方”

“家”有了，骨架立起來了。但要讓村衛生室有靈魂、有吸引力，還需要獨特的“內功”。

在濟寧市任城區安居街道的一處村衛生室，新設的“中醫閣”裡飄著淡淡的艾草香。十來張理療床依次排開，老村醫王德強正在為一位老人做艾灸。

“原來我們中醫和村衛生室合一，有個桌子就不錯了。”王德強一邊調整艾灸條的距離，一邊詢問老人對熱度的感受，“現在單獨辟出這塊地方，終於能拉上個帘子，讓做艾灸的老人安心打個盹兒了。”

過去，中醫在許多村衛生室處於“配角”地位，一張桌子、一個脈枕就是全部家當。近年來，隨著農村老齡化加劇，高血壓、糖尿病、關節炎等慢性病成為主要健康威脅，中醫藥“簡、便、驗、廉”的特點，恰好精准契合這一需求。

“能用醫保，針灸一次也不貴，一周治療下來200塊錢左右，很實惠。”一位正在接受針灸治療的村民說，“灸一灸，心裡踏實。”

這份踏實，驅動著村醫們從“一招鮮”向“多面手”進化。

山東正著力推動每位在崗村醫掌握4類6項以上中醫藥適宜技術。省級層面大力推廣“熱敏灸”等成熟技術，配發現代理療設備﹔市級則組織“中醫適宜技術培訓班”，如聊城市的“根苗強基”工程，讓村醫能夠持續學習火龍罐、刮痧、小兒推拿等十余種技術。

聊城市楊柳村衛生室醫生王磊，今年參加了東阿縣第一期中醫適宜技術培訓班，學習了中藥熏洗、刮痧等十余種技術。10月前后的那次培訓，他的愛人又報名參加了。

中醫藥能否真正扎根鄉土，考驗的則是村醫們“知根知底”的功夫。

村醫最了解當地群眾的生活習慣、體質特點和疾病譜。王磊曾接診一位被嚴重失眠折磨二三十年的老人，通過精准辨証、巧妙組方，配合針灸調理，經過三次診療就顯著改善了患者的睡眠和食欲。

如今走進村衛生室，厚重、持久的中草藥香，正悄然取代昔日單一的消毒水氣味。截至2025年6月，全省95%以上的村衛生室，都有針灸、艾灸等中醫藥服務，特色診療的加持，讓村衛生室“漲粉”不少。

當“白大褂”有了新工牌

面對“進不來、留不住”的困境，一場從“身份”入手的變革，正試圖為鄉村醫療注入源頭活水

數據顯示，改造后的村衛生室，居民對其診療水平評分達到8分，接近地市級公立醫院（8.1分）的水平。但“高分”背后，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浮出水面：誰來守護這些升級后的衛生室？

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鄉村“赤腳醫生”憑一雙腳板、一顆熱心走村串戶，守護健康。如今，村醫不僅要提供基本公共衛生服務，還要完成常見病、多發病的初級診治、康復等工作，對基層衛生健康人才綜合素養、服務能力提出更高要求。

山東早早看到了“教育”這味根子上的藥。從前幾年開始，山東明確符合相應條件的醫學專業高校畢業生可免試申請鄉村醫生執業注冊。

門敞開了，願意走進來的人卻不多。“現在村醫主力還是70后、80后，年輕人寧願進城打工，也不願留在村裡行醫。”一位縣衛健局負責人坦言。老齡化、待遇低、前景模糊、歸屬感缺失等，導致村醫隊伍整體年齡結構偏大、后備力量不足，面臨“進不來、留不住”的困境。

如今，一場從“身份”入手的變革，正試圖為鄉村醫療注入源頭活水。

2024年5月，聊城冠縣的一場招聘會引發關注。縣裡一次性公開招聘400名村醫，採用的是“縣招鄉管村用”的新模式——由縣裡統一招聘、鄉鎮管理、村級使用。縣財政專門拿出200萬元，對按靈活就業參保的鄉村醫生每年補助5000元。

這場被稱為當地“最大規模”的村醫招聘，吸引了763人報名。最終招錄的400人全部納入一體化管理，從“個體戶”變成了醫療衛生體系的“正規軍”。

通過招錄的冠縣清泉街道東三裡庄衛生室村醫李友，在那件穿慣了的白大褂上，鄭重地別上了一塊嶄新的工牌。“成了‘正式工’，還有補助，真好。”1994年畢業至今，歸屬感這東西，李友第一次感受到了。

同樣的變革發生在臨沂。2024年全市招聘8名大學生村醫，全部納入鄉鎮衛生院編制管理。沂水縣還“自掏腰包”，為所有在崗村醫購買了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

多年來，從參照國家做法將公費醫學生定向招至基層，到落實大學生鄉村醫生專項計劃招聘，山東村醫的身份認同度逐漸增加。據統計，大學生鄉村醫生專項計劃已將245名大學生村醫納入鄉鎮衛生院編制管理，村醫崗位成了很多人眼中的“香餑餑”。

在沂水縣黃山鋪鎮蠻庄村衛生室，村醫付春剛告別了“單打獨斗”。實行人財物一體化管理后，藥品由鎮衛生院統一配送、零差價銷售。“再不用自己墊錢壓貨，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環顧四周，水電、耗材等開支，也不再是他的“心事”。

如今，付春剛的時間更“經用”了，工作清單越來越長：看病開藥、建健康檔案、管慢病、組織老年人體檢……

“輸血”之后，更要持續“造血”。山東鋪開了一張覆蓋全省的鄉村醫生培訓網——已組建超千人的師資隊伍，建設380余個縣級教學基地。依托鄉村醫生培訓管理平台與適宜衛生技術推廣體系，上傳常見病診療技能、適宜衛生技術等視頻課件千余個，惠及村醫8.8萬余人。

今年，山東還啟動了基層全科醫生優才培養計劃，計劃用3年時間，從全省基層醫療衛生機構遴選300名優秀青年全科醫生，赴先進省市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學習。目前，首批100名赴北京、深圳、成都等地的基層全科醫生已學成歸來。

健康之路 不止於“室”

扎根於鄉土的村衛生室，與村民間有著天然的信任紐帶。一次把脈，幾帖膏方，數句叮囑，信任便在點滴日常中悄然生長

硬件、特色、人才相繼就位，但放眼全省數以萬計的村衛生室，面臨的現實卻冷暖不一：有的門庭若市，有的門可羅雀。

村衛生室的未來，該走向何方？

記者調查發現，基於地域特點和人口結構不同，一種“三級定位”的新格局正在浮現——

中心村衛生室做強“綜合診療”，承上啟下。這些村衛生室輻射范圍廣、服務人口多，配備心電、檢驗等設備，與鄉鎮衛生院建立遠程會診通道，能處理常見病、多發病，實現“小病不出村”﹔

一般村衛生室做優“健康管理”，醫防融合。這些村衛生室以慢性病管理、老年人健康服務為重點，通過智慧隨訪設備、家醫簽約，將服務延伸至家庭，讓村醫成為村民的“健康守門人”﹔

偏遠村服務點做活“巡回醫療”，填補空白。在人口稀少或偏遠山村，通過鄉鎮衛生院定期巡診、鄰村衛生室延伸服務等方式，確保基本醫療服務覆蓋無死角。

政策精准落地，考驗的是“繡花功夫”。如何讓公有化的產權真正穩固？如何讓藥品、水電這些日常運轉的成本得到可持續支持？如何察覺並補上那些尚未被政策覆蓋的“關鍵小事”？隻有在細微處貼近實際，村衛生室才能不僅建得漂亮，更能轉得順暢、活得長久。

縱觀全國，各地也在因地制宜改造發展村衛生室。與山東系統性改造不同，四川因為鄉鎮、村建制合並，村衛生室數量大幅減少，四川改造重心從注重機構設置全覆蓋轉向注重服務提供全覆蓋：每個鄉鎮設置1家建制衛生院，被撤並鄉鎮所屬衛生院調整歸並為建制衛生院分院，根據人口服務需求增設社區衛生服務站﹔河北、湖北則推動智能手環、智能背心等智能化穿戴設備下鄉，以數字基礎設施延伸“15分鐘護老圈”﹔浙江、雲南等地推出“移動診療車”“移動CT車”“移動DR體檢車”等，健康診療化身更小服務單位，走進偏遠地區，更靈活地筑牢基層“健康防線”。

事實上，無論在其他省市還是山東，這場變革都非一日之功，也不屬一方之責，需要政府、機構、社會形成合力。

在商河縣，“愛心筑巢”公益項目聯動愛心企業捐款，助力村衛生室升級。在萊西市，建設銀行青島市分行捐贈30萬元，改造提升村衛生室……

贏得村民持久的信任，需要更用心的經營。

齊河縣想了個辦法——發起“健康積分”贏獎品活動。來村衛生室測一次視力、量一次血壓、聽一次講座、接種一次疫苗等，都能得積分，以后可兌換健康禮品。起初應者寥寥，但堅持半年后，來看病、咨詢的村民明顯多了起來。

70歲的李大爺用積分換了一個定量鹽勺，“以前村醫追著我測血壓，現在我追著他問什麼時候再來開講座。”

扎根於鄉土的村衛生室，與村民間有著天然的信任紐帶。一次把脈，幾帖膏方，數句叮囑，一種更加堅實而溫暖的信任，便在點滴日常中悄然生長。

這場涉及5萬余個村衛生室的改造，遠不止於有形的空間與設備。當基礎醫療得到保障，村民的期待也隨之生長——他們不再僅僅滿足於“看得上病”，更希望“看得好病”﹔健康服務的重心，正從被動的治療轉向主動的守護。

省級層面制定精准政策，地方創新模式、深挖當地特色，山東正用協同發力、系統性改造的思路，打造一個新的村衛生室改造路徑。（黃鑫 李麗 劉建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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