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報副刊 | 在齊河,有個豆腐窩水閘
在齊河,有個豆腐窩水閘
水閘是干什麼的?攔洪蓄水、調節水流,是天生與洪水搏斗、逆水而生的“拼命三郎”。但有誰見過巍然如山卻寂靜無聲、與黃河相伴50年而滴水未沾的水閘呢?有,山東省齊河縣的豆腐窩水閘就是一個典型。
黃河自青海發源,至內蒙古的托克托縣河口鎮為上游,再至河南省滎陽市桃花峪為中游,直到入海口為下游。黃河上游佔全流域面積的45.7%,卻形成92%的泥沙,經過湍急的晉陝峽谷,一股腦地全部壓向了隻佔流域面積3%的豫、魯下游之地,直接抬高了下游的河床。
都說黃河之水天上來,殊不知與之相伴的還有滾滾黃沙,水過河南開封時已經與城牆齊平了,直到入海都懸在空中,讓下游的人提心吊膽。而黃河也極其任性,哪一天不高興就棄堤而走,歷史上特大的決口改道6次,小決口無數。它曾北奪海河入渤海,南奪淮河入黃海,它成就了豐沃的土地,也曾威脅著百姓的生存。
黃河總是在筑堤、決堤、改道中循環,人與水做著漫長的拉鋸戰。直到1972年的一天,在黃河下游河堤最險的地段之一——號稱“黃河咽喉”的齊河縣豆腐窩,人與水開始了一次心平氣和的“談判”。這裡向來有“開了豆腐窩,華北剩不多”的說法。黃河攜萬裡之勢,挾16億噸泥沙之威來上門對話。齊河人則一片誠心:“黃河,不要再鬧了。你挾沙遠行到此也已很累,我給你修一座大門,出得門去大片空地,足夠你橫躺豎臥。行不?”黃河說:“不是我要鬧,實在是年年沙淤堤高,逼得我走投無路。”齊河人說:“我們現在就動工。”振臂一呼,20萬眾上陣,8個月為黃河筑起一個新居,6個鄉鎮、近5萬人搬走,空出100平方公裡土地。同時蓋起一座8層樓高的7孔大閘。黃河為這份誠心所感動,50年間竟沒有一次來“敲門”。閘前黃河滾滾去,閘后草木悄悄綠。
我曾兩次到豆腐窩大閘。第一次是到堤上看一個治水史跡展,偶遇大閘。1958年這裡發生過特大洪水,水與堤平,萬人搶險。有兩位民工巡堤,見一處管涌急噴,手邊沒有合適用料,一人急屈身坐進管口,猶如戰士以身堵槍眼。另一人爬上堤岸大呼求救,何等驚心動魄!1970年9月齊河堤防段研發制造的黃河第一艘吸泥船下水,命名為“紅心一號”,后獲全國科學大會獎。你想黃河水每立方米含沙高達幾十到幾百公斤,吸泥船一小時出水700立方米,這一口吐出了多少泥沙?這在當時是大新聞。如今這條船已退役,現正靜臥岸上接受游人的禮贊。
豆腐窩水閘離這個展覽館不遠,陡峭的閘牆,粗大的鋼纜,冰冷的鐵門。它沒有故事,也沒有上過什麼報紙,游客更不會注意到它。工作人員說,你別看它這樣安靜,每年這閘門總要轟隆隆地提升幾次,試試運轉靈不靈。閘前的土層裡預埋著炸藥。遇有緊急情況,一聲雷鳴,土飛門開,洪水就奪門而出。但是50年來這種情況還沒有過,黃河一直遵守與人的承諾。
那次離開豆腐窩水閘后我心裡總有一絲的惆悵。我們平常一提治黃,就是三門峽、劉家峽、李家峽、龍羊峽、小浪底……可有誰知道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豆腐窩”呢?誰會想到它、歌頌它呢?“為隱者傳名,為無名者立傳”是記者的職責,我於心不忍,兩年后重訪豆腐窩。
正是深秋季節,紅的高粱、黃的玉米、白的棉花,大地一片五彩斑斕。大閘腳下是一條水泥路,陽光下村民晾晒的玉米、棉花堆積如山,豆腐窩變成了金銀窩。我說這樣不妨礙閘門的起吊嗎?工作人員說近年黃河上游治理有成,下游河床降低,危險已經解除。豆腐窩大閘已光榮退役,將成文物。我立即想到閘外那100平方公裡的備用土地,即問怎麼樣了?他說因禍得福,備用了50年,現在升值無法計量。於是我又花了兩天的時間去逛這個大閘的后院。這裡已經入駐了不少高新企業。有大型游樂園,過山車驚險刺激﹔有野生動物園,長頸鹿的頭伸到二樓陽台上去吻客人的手﹔有珍寶館,我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夜明珠,有汽車輪子那麼大,在黑暗中熠熠發光。而傳統農業也大放光彩,大型糧庫的糧塔高聳入雲,當地的美食手工挂面居然細得能穿過針眼去,而且還是空心的。最可看的是一座博物館,在訴說黃河的歷史。有各種各樣的動物化石,龐大的黃河古象正向我們走來,其它還有各種飛禽走獸,都是些遠古的生命,那時還沒有人類,但已經有了黃河。50年前人送黃河100平方公裡的土地,50年后黃河又分毫不少地還贈於人,上面還附加了這麼多的寶貝,豆腐窩變成了科技窩、財富窩、歡樂窩。人敬自然一尺,自然敬人一丈,水閘為証。
還有一件心事未了,就是這閘的設計者是誰?幾經查訪不得其詳。我想他們和這水閘一樣,本來也是不想留名的。但他們與閘都有功於世,何忍其沒於塵埃?遂書見聞,是為記。
《 人民日報 》( 2024年06月19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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