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索賄者分文不予

從1880年5月6日，左宗棠帶領親兵步隊10大哨、馬隊5營，從肅州“輿櫬以行”，“誓與俄人決一死戰”的消息迅速傳到了伊犁，傳到了俄國。俄國佬確實被這口大棺材震攝住了，怕這位倔強的湖南老頭子蠻干。左宗棠經過極其艱難的數千裡地19站行軍，於5月底到達哈密。崇厚簽訂的喪權辱國條約被廢除后，又派曾紀澤為全權代表赴俄談判。經過多次唇槍舌劍的斗爭，終於簽訂了一個強差人意的和議，伊犁歸還中國。左宗棠是頗為不滿的，他說“不料和議如此結局，言之腐心”。因皇帝下詔書命左宗棠進京，從1880年11月14日從哈密啟行入關，至1881年2月24日行抵京都，時間長達百余天。朝廷本應禮待西征榮歸的統帥，但竟吃了宦官的一個“閉門羹”——當左宗棠坐著雇用的騾車，輕車簡從，一路風塵仆仆，到達北京的崇文門(俗稱哈德門)后，未有官員迎接，卻遇到敲詐勒索之事。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那時崇文門是清朝官吏、人民、貨物進入京城唯一納繳銀稅的門關，宦官控制下的門衛要收進門錢，已形成一種慣例，凡是地方任職期滿后回京的高級官員，都要在城門口繳納一筆捐獻。捐獻多少，因人而異，優差肥缺的外官有時須納銀十多萬兩，實在是一種陋規。

“請你報告左大人，入崇文門需先交進門錢，捐獻多少隨官職大小而定。”一個小太監態度傲慢、神氣活現地對左宗棠的隨行官員劉見榮說。

“大帥，太監說進門要先繳納一筆捐獻款。”

“你問問他，要給多少錢？”左宗棠漫不經心地說。他覺得如果隻給少許銀子，便擲給他們幾個子兒，省卻麻煩，抓緊進城。

劉見榮問了小太監，小太監像個業務熟練的會計，腦子一轉，便喊出數字：

“左大帥是封疆大吏，起碼要繳納四萬兩銀子！”

“四萬兩？這麼多呀？這相當於大帥兩年的薪俸了！”劉見榮無奈地如實向左宗棠報告。左宗棠冷笑一下，下騾車后親自對小太監說：“本大臣是皇帝下旨，命我進京的。如果進入國家的京城，向皇帝報到需要付錢，那這筆錢應該由朝廷來付。”

“左大人，當年曾國藩大人統領湘軍，攻克長毛老巢金陵，受封一等侯爵，進京來領賞時，也是送上五萬兩銀子才進這個門，你怎麼能破這個規矩呢？”

“原來如此！不過，我左某人沒有錢，所以隻好破了這個規矩！”

“你在地方當了大官多年，撈了那麼多的錢財，就這麼吝嗇嗎？”

“我撈了什麼錢財？我哪裡有這麼多錢？”

“那你的錢呢？”

“我的錢是給你們這幫骯臟的家伙享受嗎？我們是從西北來的，不讓進京城，我們便回西北去。但我要正告你們，誰不讓我覲見皇帝和皇太后，后果自負。”

小太監看到左宗棠正氣凜然的儀態，聽到他這一番滔滔不絕的話語，驚訝得目瞪口呆。因為自從他長眼睛以來，還沒有見過此等堂堂正正之人﹔自從長耳朵以來，還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理直氣壯的聲音，且有分文不納進城錢這樣的說法。

小太監當然不會不交錢就輕易放行，而左宗棠早已打定主意：一文錢也不給！

相持之下，左宗棠一行在城外滯留一日，他不著急，叫侍從和衛士就地休息。

慈禧太后像

太后要接見左宗棠，但他在崇文門口受阻、滯留的消息很快在京城傳開。豐台大營飛報軍機處后，朝廷中一些正直人士受到震驚。左宗棠雖然在哈密已交卸了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的大印，在蘭州交卸了陝甘總督大印，現在他隻有東閣大學士的職銜，但畢竟是立下大功的西征統帥、封疆大吏啊！他自己不以大將軍身份班師回朝，但朝廷也不能怠慢他呀，不然會使前線將士、天下賢士寒心！恭親王請示了太后，由醇親王奕譞率領軍機大臣、六部九卿齊至永定門外迎接左帥凱旋。打前站的劉見榮急派侍衛趕緊報告左宗棠時，他們已經到了。隻見醇王爺及眾大臣齊在城門口，宗棠急忙下車，劉見榮攙扶著快步上前，屈膝下跪，口稱：

“臣左宗棠叩見王爺，恭請兩宮太后、皇上聖安！”

“左帥一路辛苦了，太后及皇上命本王及眾大臣前來迎接大帥凱旋回京。”

左宗棠拱手施禮道：“感激太后、聖上恩遇，又蒙王爺列位大人駕臨，宗棠愧不敢當。自問何德何能，敢受隆遇，雖肝腦涂地，不足以報答於萬一！”

次日上午，左宗棠奉旨覲見。由於他長期患腹泄痼疾，面黃肌瘦，身體虛弱，加之旅途勞頓，眼皮紅腫，一臉倦容。至於臉頰上那溝壑縱橫且深深的皺紋，是長期在西北被凜冽如刀的風雪和彌漫飛旋的沙塵刻下的。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了紫禁城太和殿前。

左宗棠整了整衣冠，一本正經地對李蓮英總管的奴仆——一個面目清秀的小太監說：“前陝甘總督、協辦大學士左宗棠奉詔求見皇上和皇太后！”

小太監見左宗棠仍然兩手空空，露出一副輕蔑的神態，冷冷地說道：“左大人，你要讓我進去通報，又想進殿覲見皇上和皇太后，就不想想缺少點什麼嗎？”左宗棠火氣陡升，他開口罵道：

“吾嘗出入百萬軍中，無人敢阻擋者，安識汝曹鼠輩！且吾廉俸所入，自瞻尚虞不給，更何來余貲給汝。吾是受皇命來京覲見，今既阻我入見，吾惟有仍返任所耳！”

左宗棠說完，便拂袖命轎夫原路回去。小太監見左宗棠真的要走了，便急忙進去悄聲報告李蓮英。李蓮英一聽臉色大變，惶恐不安。

慈安、慈禧接見左宗棠的養心殿

剛巧這天慈禧太后生病，由慈安太后接見。“稟報太后，奴才的手下為索要一點禮銀，想不到他一個子兒也不給，說不讓進殿，就回西北去！”慈安笑著說：

“汝何不自量乃爾，此人功高性戇，先帝且優容之，吾何能為力？惟有向彼自行乞哀，或能赦汝狗命耳。”

李蓮英趕緊對小太監說：“趕快去追，多說好話，將他請進殿來！”

小太監嚇得屁滾尿流，兩條小腿加快頻率顛兒顛兒地去追，好話連篇，作揖瞌頭，才將左宗棠請了回來。

慈安太后像

慈安太后見左宗棠這個充滿活力之人變得老態龍鐘，吃了一驚，便道：“左大臣，你衰老多了！唉，長期在西北荒漠之地領兵打仗，太辛苦勞累啦！”

宗棠答道：“臣舁櫬出關，為的是抗擊俄人，壯士長歌，不復以出塞為苦﹔奉詔回京，隨帶精兵三千，也是為防御俄人侵犯，風雨兼程，也不以為苦。”

“左宗棠，你怎麼老是擦淚呀？”

“稟報太后，西北地區，長年有大風沙，臣得了眼疾，見風見光常要流淚，平時隻好戴著墨鏡。”“那你就戴上墨鏡吧。”不巧，左宗棠在摸墨鏡時掉地碎了。

慈安太后立即吩咐身后的太監道：“快去，將我的鏡台左側用黃綢緞包的一副先帝用過的墨鏡拿來！”

太監將墨鏡拿來后，慈安說：“這是洋人贈給先帝的一副墨鏡，先帝生前常用，它還能治療眼病，左宗棠，你戴上它試試。”

左宗棠激動地用雙手接這副咸豐皇帝用過墨鏡，連叩三個頭謝恩，口中說道：“先帝的遺物賜給老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老臣肝腦涂地也不能報答如此恩惠。”慈安又問道：“咱們知道，你去西北多年，家中多位親人棄世，想必十分傷感。你是如何度過的？”

宗棠聽到太后的問話，心中顫栗，飽含辛酸之淚，他回答道：“臣在西北，家中先后有發妻周詒端、長子孝威、長媳陶氏、四女孝璸、家兄宗植，外母周夫人，妻妹周詒繁七人去世，數千裡外，噩耗傳來，已是一月、兩月之后，不能憑棺，不能臨穴，欲哭無淚，傷心已極。然而王命在身，軍情緊急，籌兵、籌餉、籌糧、籌運，不敢一日懈怠，不敢以私廢公，隻能強忍悲痛，勉力從公。”

慈安嘆聲氣道：“唉，我想起了先帝，是他識拔了你，為我大清保住了江山。二十—年來，你南征北戰，出生入死，身先士卒，餐風宿露，費盡心機，吃盡苦頭。身負重托，遠離家眷，多位親人去世，不能見上一面。我知道你和夫人感情誠篤，兄弟、父子之情，也是至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只是無可奈何啊！我和太后第一次見到你，那時雖近六旬，身子卻很硬朗，可是，如今你回到京師，竟是須發斑白，衰病纏身，教我們母子如何能夠心安……”說到這裡，臨朝太后，這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將心比心的感情，以致聲淚俱下，不斷拭淚，聲帶哽咽，話語再也說下去了！

此時，大殿裡恭、醇二親王以下文武官員都不禁駭然，當朝國母，痛惜臣下勤勞王事，竟至泣不成聲，大家也感動得眼淚盈眶。

伏在御案前的左宗棠，此時已激動得老淚橫流，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以額撞地，叩頭不已。慈安緩過氣來，控制了感情，面對小皇帝光緒說：“皇帝，左大臣為大清江山鞠躬盡瘁，你下座去扶他起來。左大臣！你快起來吧。”

年方十二歲的光緒聽了太后的一番話，也很感動，立即起身下座要去扶。此時，殿前的寶鋆和李鴻藻已經走近左宗棠，攙住他說：“陛下，臣等代勞，攙扶左大人。”而光緒帝仍然要親自去扶左宗棠。

左宗棠艱難地起身，仰頭瞻望太后慈容，那眼淚竟如雨下，模糊了視線。寶、李二人扶他到醇王下首坐下。九間宏敞大殿沉寂無聲。

那御座后的慈安又說話了：“左宗棠，你雖年紀大了，身子也差些了，但你見識深遠，多謀善斷，咱們還要依靠你辦事的。我和太后、皇帝商量了再安排你的事務，今日就下去休息吧！”左宗棠戴著皇帝用過的眼鏡，退出太和殿。

此后，又發生了一起太監向他索賄之事，更是惹惱了他火冒三丈。

有一次，左宗棠走出宮時，陪引他出來的一個小太監順手遞給他一個紙條，左宗棠展開一看，原來是內宮中目前最走紅的太監李蓮英，以為其父親做壽為名，要左宗棠送禮銀5萬兩。

自從左宗棠進皇城門以來，幾次遭到了太監的敲詐勒索，近來又遇到了一些不順心事，今天又看到這個紙條，不禁勃然大怒，壓抑了許多天的窩囊氣一下子迸發出來。他一下子把紙條撕得粉碎，在殿前跺了跺腳，破口大罵道：

“爾等乃絕后之卑劣閹者，竟屢次敲詐本帥，國事敗壞於爾輩身上，毋說吾無銀，若有，亦不予分文！”

左宗棠毫無顧忌、毫不客氣，痛快淋漓地當眾把那個小太監及其主子李蓮英狠狠地臭罵了一頓，為很久以來敢怒不敢言的正直之士，出了一口長長的惡氣。

作者簡介

陳明福，1937年8月生，浙江寧波人。原海軍大連政治學院專業技術四級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傳記文學學會會員，遼寧傳記文學學會理事，大連市文化研究會副會長。

登臨西岳華山

已出版專著、作品36部，逾1200萬字，還有多部待出。已出版的有《“重慶”艦舉義紀實》《海疆英魂》等四部中華名艦系列，《杞憂集》等三本雜文，《朱可夫兵法》等兩部軍事謀略論著，《古今海戰》等七本海洋科普讀物，《古今海戰》獲第五屆全國優秀科普作品獎，《滄桑旅順口》等五部紀實文學，《晚清名將左宗棠全傳》《蘇東坡大傳》等六部人物傳記。2013年6月，《晚清名將左宗棠全傳》獲五年一評的第四屆中國優秀傳記文學作品獎。頒獎詞曰：“古稀之年的陳明福，以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和充沛的激情，歷時六載，尋著晚清名將、中興名臣左宗棠的足跡遍訪關內塞外、天山南北、萬裡海疆，查閱搜集了數千萬字的史料和不少趣聞軼事。作品氣勢恢弘，文筆流暢，敘事生動，成功塑造了左宗棠鮮明的人物性格，展現了這位民族英雄傳奇的人生歷程，填補了百余年來在左宗棠傳記寫作中的缺憾和不足，並對有關左宗棠的種種爭議，亦力求給予客觀公允的評價。”2012年被評選為大連市文藝界“十位有影響的人物”。2018年8月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了徐錦庚著的40萬字長篇報告文學《大器晚成》，《人民日報》9月7日副刊發表《以沉雄之筆寫崢嶸歲月》1700字的評論文章，《浙江日報》也發了張宏圖的評論。《現代金報》發表張登貴《一部書，兩個人》的評述，《寧波日報》《衢州日報》等轉載。結語是：中國，太需要這樣有品格的知識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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